偏心
赵高今年三十七岁——说来有趣,赵高算年岁与刘邦同龄。
两人都只比始皇帝小了三岁。
就像许多史学家感叹的那样:秦朝的建立与覆灭,这天下大势在这年岁相仿的三人之间斗转星移,有种奇异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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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奉上胖墩墩的一大卷竹牍。
皇帝出巡用大架,除了乘坐的金根车外,另还有五色安车、五色立车等副车,加起来共八十一辆车驾。
这还是陛下一人,再加上随行的公子公主、公卿大臣,安排车马真不是个简单的活计。可见品性不论,能在咸阳城坐稳官位,工作能力都是没问题的。
赵高近来忙的脚打后脑勺,亲自排布、检阅御车,以至于都有段时间没来陛下跟前刷脸了。
结果转头一看家塌了……
此时赵高来御前回事,见姜乐这个苦主坐在陛下跟前,倒是正对心思:一会儿当面说开,了结此事,免得这位小公主背后继续告状。
始皇帝将赵高呈上的车马布行奏疏展开。
他一面看,一面让姜乐写几个字给赵高瞧瞧。
秦的三大书法家,正是李斯、胡毋敬和赵高。
姜乐学认字的教材是李斯所做的《仓颉篇》,其实这会子还有另一本国家规定识字课本《爰历》正是赵高所做。
始皇帝觉得在他的指导下,女儿的字近来很有进益,上回太史官胡毋敬来回事,就看过夸过。这回见赵高来了,就让姜乐再好生写几个拿手字。
姜乐认命提笔:哪怕是始皇帝,也逃不脱家长喜欢让孩子出来表演节目的脾性。
赵高恭敬接过姜乐手里的竹简,认真看了一遍。
然后,心里就不免重新定位了一下陛下疼爱公主的程度——若不是父爱深沉,圣明如陛下怎么会觉得,这字值得他与胡毋敬这种数一数二的书法家来夸。
不过赵高今日来,就是为胡亥求情的,自然把姜乐的字夸了又夸,然后话题从‘小公主真是天纵书法奇才’丝滑转移到赞美陛下的慈父之心。
见陛下露出些笑意,赵高便如同一只最狡猾的要扒鸡窝的黄皮子一样,试探着提起了公子胡亥。
“陛下之子女皆是天潢贵胄,玉质金相。臣蒙陛下器重,曾教导过公子……”
见皇帝没有动怒的神色,以为陛下已然消气,这才缓缓道:“胡亥公子慈仁笃厚,只是辩于心而诎于口。”*
赵高想给胡亥立人设:仁厚心善慈爱,只是可怜,是个心里明白嘴笨的老实孩子。
姜乐:……
原来赵高指鹿为马的本事,现在就有了。
始皇帝对此不置一词:他又没拿胡亥怎么样,不过是不带他罢了。
赵高又提起胡亥公子的孺慕之情,想以过去公子胡亥给陛下提供的天伦之乐情绪价值,唤起陛下的慈父之心。
然而,始皇帝十三岁为秦王,孤家寡人久了,对感情上的情绪价值已然要求不多,大概就是一勺就够了——主要是事业上的情绪价值给足就行。
故而始皇帝虽常感慨自己哪怕功业盖古,然六亲缘薄,终是心有遗憾!
——但你要是真让他选择:给他一个美满的童年、父母慈爱、手足朋友亲厚,但终是灭不了六国,一世完不成宏图霸业行不?
他肯定当场翻脸:那不行!
宁给情感留遗憾,不给事业留缺陷。
赵高哪里能知道始皇帝不带胡亥的缘故,见陛下始终神色淡淡,还以为根子在姜乐公主那,只怕她哭诉了天大的委屈。于是拿捏好态度,很卑微地向姜乐作揖到底道:胡亥公子还托臣向公主赔罪,当日性子急躁,口不择言吓着了公主。
始皇帝闻言疑惑,转向姜乐问道:“吓着?胡亥说了些什么?”
听衷说起的,也只有胡亥走的时候拉着脸等客观事实,待他问女儿时,她从没说过胡亥的言辞不妥,反而只说自己的缘故,道与胡亥不投缘罢了。
赵高:?
姜乐:嘻嘻,根本没告状。
赵高在弄明白状况的一瞬间,立时有种在阶上踏空之感,冷意顺着后背攀爬上来,耳后都是冷汗:这回可是弄巧成拙了,公主竟是个敦厚性子没告状?!
那陛下怎么忽得划掉公子胡亥的名字?逻辑完全理不顺啊,赵高心里难得乱起来。
就听小公主将胡亥的话复述给陛下,越听心越哇凉:人家确实也一句没冤了胡亥。
始皇帝听得蹙眉:他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听不出胡亥粗浅的恫吓之意。
他原先颇为疼爱幼子胡亥,是因为孩子里只有一个把他当成父亲一样撒娇求饶,颇为天真烂漫稚子心怀似的。
可当真心思单纯的孩童,会去这样威逼利诱妹妹?
还是只觑着自己的喜好,做出这样无心胸撒娇撒痴的样子来?
就算不提祥瑞和不祥这种对比,只看两个孩子在跟前儿的表现,他的心就像那跟秦权配套的衡一样,已然有了明确的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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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皇帝神色冷如外头霜雪,赵高登时跪了。
心脏突突跳:原想着来捞一把胡亥公子,捞不捞的到先放一边,可别把自己掉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