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
簪身素简,尖尖的簪头却雕着一朵桃花。
只是那雕工实在拙劣,花瓣歪斜,线条生硬,如同孩童的涂鸦。
但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粗糙的花瓣边缘,竟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潘金莲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那粗糙笨拙的花纹。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簪子,落在某个遥远而温暖的过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千斤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活着时……旁人笑他矮,笑他丑,笑他卖炊饼低贱……他却总摸着这簪子,低着头,小声对我说……”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复又强行压下,“‘金莲,委屈你了……跟了我,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
她眼中最后一丝温情骤然冻结,化作万载玄冰!
手腕猛地一翻,银簪尖锐的尾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银光,狠狠刺向自己那张绝色的脸庞!
“嫂嫂不可!”武松目眦欲裂,暴喝如雷,身形如猛虎般扑出,去哪里来得及?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划破皮肉的闷响!
殷红的血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串,瞬间从她右侧眉骨上方迸溅出来!
紧接着,一道足有五六寸长、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自眉骨斜斜贯穿至颧骨,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小蛇般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急速滚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素净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武松的手僵在半空,终究迟了半步!
鲁智深豁然起身,禅杖带倒了一张竹凳!西门庆瞳孔骤缩,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碎了茶盏边缘!
“这脸……”潘金莲染血的左手死死攥着那枚犹在滴血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声音冷得像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脸……是他当年夸过的东西。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从此一白两清!”
她抬起脸。
右半边脸鲜血淋漓,如同恶鬼罗刹;左半边脸却依旧完好,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冷硬如大理石的美丽。
血泪混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蜿蜒的沟壑。
“我守寡……”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个震惊失语的男人,最终投向药谷中那片生机勃勃的药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重若千钧,“……不是为了那吃人的‘纲常’。”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宣告着自己的新生“……是因这世上,病痛太多,真情太少!病,比情重!比情真!比情长久!自此,奴家斩断情丝,只问岐黄,毕生心血,尽付医道!”
“叮!”
木簪尖端一滴饱满的血珠,挣脱簪身,直直坠落,精准地砸入羊肉汤下那红泥小炉的炭火中。
“滋——!”
一声尖锐的爆鸣!一缕混合着血腥气的青烟,带着焦糊味,腾空而起袅袅消散。像是一场惨烈而决绝的祭奠,也像是一个旧灵魂在灰烬中的涅槃。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的叹息,那惯常的刻薄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震动“好一个……刚烈决绝的女子……废柴,你们三个莽夫,哪懂得什么是女人心?什么是……剜心剔骨的疼?”
当下,三个见惯了刀光血影、自诩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都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手忙脚乱,面无人色!鲁智深撞翻了水壶,武松踢倒了矮凳,西门庆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药柜抽屉,金疮药、白布条散落一地。
平日里杀伐果断的他们,此刻竟显得如此笨拙而无措。
潘金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慌乱,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她轻轻摆了摆手,如同拂去一片尘埃,声音疲惫却异常平静“不劳诸位费心。”
说罢,攥着那枚染血的木簪,挺直脊背,转身一步一步,独自走回了竹篷不远处一间简陋的木舍。
吱呀一声,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喧嚣。唯有门缝中,隐隐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一夜,西门庆如何睡得着?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景阳冈。一轮银盘似的满月升上中天,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棂,在西门庆身下的绣榻上流淌,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白日里潘金莲那染血的脸庞、决绝的眼神、冰冷的话语,还有那“滋啦”一声腾起的青烟,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纠缠撞击。
他辗转反侧,身下的锦被如同针毡,每一次闭眼,那刺目的猩红便扑面而来。锁灵在识海中偶尔的冷嘲,更添烦躁。
他索性披衣起身!给庭院中静立的白龙马套上一副赤焰纹牛皮马鞍,那狰狞的火焰纹路在月光下如同活物。
他一跃上马,也不辨方向,信马由缰,任由白龙马驮着他,漫无目的地闯入药谷后山更深的夜色里。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沁凉,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马蹄踏碎草丛间凝结的露珠,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