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1918年,战争结束了。卡尔·霍克利提了新车,劳斯莱斯银魅一代,内饰和车身都做了专门的定制,开在路上非常招摇,犹如一道豪壮的幻影掠过周遭艳羡的视线。看到路人们赞叹这辆豪华的老爷车,卡尔简直志得意满。他开回家,招手示意罗丝下来,说:“来吧,上来,罗丝,我记得你喜欢开车,这是我送给你的新车,你以后在院子里可以随便开。”至于让她开出去招摇过市,他虽然看到了卢埃拉·贝茨的卡车巡游,但是对于罗丝自由开出去的结果是引起费城名流的钦羡还是谩骂,他还没准。
她看这辆车时,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光。卡尔不由得感叹自己买对了礼物,从过去到现在,她就是喜欢开车。她坐上车来,他往旁边给她挪了位置,她坐到中间握住了方向盘,用眼光打量了车的内饰与装修,她说:“这是一辆很好的车。”卡尔失笑说:“当然啊。现在全世界能买得起这辆车的可没几个人。你快开吧,我知道你最喜欢开车了,卢埃拉·贝茨的全美巡回你看到没,她开着卡车!这个女人太稀罕了……以后开车的女人会变多,我有预感,等大家习以为常以后,你就可以随便开出去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需要等别人。”因为他的名声容不得损失,她不可以做“第一个”开车招摇过市的费城女性名流,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很保守,受不得女人开车驰骋街头的惊吓。
他催促她开车,她却有点迟疑,半天没动,他好笑地说:“怎么,几年没开,你不会了?让我来教你……”她突然转过脸来,眼睛虽然注视着他,却好像无法聚焦似的,他只感到空虚,她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说:“我没有办法再开了,永远没有办法了。”
“为什么?”他大为吃惊,连忙问她到底为什么。
“我只是,没法,没法再开了。”他本来以为她又在和他置气,但是当他注视着罗丝,才发现她那灰蓝的眼睛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哽咽的声音,又因为自尊压抑了下去。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完全有别于往日的情绪,神色也与以往殊异。她的泪水来得很短暂,马上就止住了,接着镇定下来,但是他看得到她的眼睛,就像大片大片的玻璃碎开了,他过去见过那样的神情,在卡帕西亚号上,一位幸存者,一位母亲抱着不再喘息的孩子的尸体,她已经不再流泪了,看起来非常镇定,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苍白的身体,眼睛里所装的就是那种神情,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为时已晚,美好的时光流逝了,无论笼罩着怎样玫瑰色的柔光,一切都没法按照心愿重来。他曾记得过去她多么欢乐,记得她低沉、悦耳的笑声,过去的记忆,就像华贵的绫罗闪耀着柔和的光,随着时间过去,变得越来越珍贵,他记得她过去没有这样悲伤。
他记得很多,记得一切,记得她曾经开心的样子,他记得初次拜访布克特宅邸,与父亲坐上车离开时的场景。他用眼睛看着车外,英国乡间的小路蜿蜒曲折,布克特宅邸渐渐缩成一个小点,她的微笑仍在脑中闪回,他用好像不是很在意的声音说:“就是她了。”霍克利先生笑了起来,笑声震动充满了整个车厢,竟然使卡尔感到羞惭,霍克利先生说:“那你以后会有得受,你明白吗?有得受。”他一向坦然,那一刻却只是不自在地盯着窗外,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声若蚊蚋却坚定地说:“就是她了。”
没过多久,他们常常在宅邸“合乎情理”地见面,双方的家长还在暗中商量。那时候罗丝和他相处心情还是愉快的,因为她始终怀有一种侥幸,母亲和霍克利先生不一定会谈得拢,不一定会订婚,不一定会结婚……哪有这么巧的事呢,也许他只是暂留几天,不一定就能看对眼。她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商量到回费城订婚,要发请帖给哪些人……卡尔只是关注她,她每天会抱着画板到庭院里,为了观察云雀的姿态而静坐半晌,然而鸟儿们生性朝三暮四,上一秒停留在树枝上,下一秒又振翅飞走,她会轻轻皱起眉头来。卡尔的人生秉持着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原则,次日给她送来很多小鸟,鸟笼里金翅雀、雌斑姬鹟、红腹灰雀啁啾跳跃,他以为能引来罗丝的展颜微笑,她却并没有芳心大悦,反而对着鸟笼愁眉不展。
“你对鸟的品种不满意?”他想当然地问。这样的问法给她敏感的心灵带来一丝伤害,尤其她一直注视着鸟笼里的小鸟,他有一种如果她不满意就全部换掉的神情,她的心情变得很微妙,如果一切都可以替换,那一切的价值都被否定了,一切都无足轻重.......这样想是伤感的,她又特别有一颗纤巧的心灵,不喜欢他这种对于一切都有主宰权式的说法。
她说:“本来它们该拥有自由,却要因为我不过如此的画技停留在笼子里……联想真是世上最邪恶的东西。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巴吕主教,‘曝光于人世的折磨下’,物伤其类,是否如此?”她那灰蓝的眼珠,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么的灰沉,给人稳重忧郁的感觉,他却想到她那天下午眼中钻石火彩般明亮的光,把他的心迅速灼了一下,无法言喻,那感觉很奇妙,他的心脏因此跳动得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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