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快看,有船过来了!”
果然有悬黑旗的船慢慢靠近,还没等众人反应,十几名戴草帽的大汉如蜂出巢般从竹帘后飞出,呈一字稳稳落在船舷,弯弓朝船夫无差别射箭。船上乱成一片,手持兵器的船夫纷纷反抗,甲板上很快遍布一滩一滩的血,景惜诵见状想趁乱逃开,她认得那黑旗,花云早出行时仪仗前撑的就是黑旗。
“嗖”,伴随着利物飞快穿过空气的响声,一枚绳镖如闪电袭来,景惜诵慌忙举剑格挡,那柄花重金铸造的宝剑竟应声而裂,可见掷镖的人内力有多深。她丢了断剑要学李辞彦跳河,那一刻她明白了李辞彦为什么能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她有宁死也要守护的东西,她不能让闵衍在这艘船上抓到她,否则南随的罪名便坐实了。
可闵衍接连又射出三枚绳镖,她拼尽全力躲过前两枚,第三枚绳镖却像算准了她的走位,分毫不差地刺穿她的琵琶骨,将她钉在船板上。她惨叫出声,闵衍从打斗不休的人群中踏血走来,周遭一切似乎都不在他眼里。
景惜诵咬牙拽住绳子想把镖头扯出,闵衍快她一步擒住她:“景姑娘,莫作无谓挣扎。”
如血残阳没入海平线,咸咸的海风吹散腥味,自南而来,向北奔去。
出桑陵城第八天,中雨转晴,此后都是阳光明媚,不知是这场旷日持久的阴雨终于下到了尽头,还是船逃离了那大片的乌云的势力范围。中途又停靠了两次,阮棠跟随照顾自己的姑娘上岸买东西,脚下坚实的土地可比终日摇晃的船令人安心。
可岸上的景象实在凄惨。码头应是繁华的,靠近码头的地方按理说有成排的商铺、有口音各异的商人、有摆摊挑担热情吆喝的本地百姓。但她们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一直往上走,屋瓦倾圮,人烟稀少,倒塌的墙内杂草丛生,敞开的门内桌椅积灰蛛丝满梁,偶有一两户尚有人在,孩童和大人坐在门槛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如鸡啄米,小孩手脚细如枯枝,肚子却圆圆鼓鼓大得惊人。走几步便可听到哭声,姑娘说哭声传来的地方,肯定又饿死了人。
她们走了好久才来到有点人气的地方,买了些干馍等吃食,回去的路上有个蹲在路边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她们,阮棠心里实在难受,掏出一块馍递过去,女孩接过后如饿狼般大口大口地咬,即使无法一口吞下那么多,也要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吃进嘴里的食物才是自己的。下一刻,周围坐着的躺着的人眼里冒着可怖的光扑过来,有的抢女孩手里的馍,有的扯阮棠手里的油纸包。
她们跑得馍都掉光了,那群人便在她们身后抢掉在地上的食物,到了码头,两人发髻凌乱,姑娘的一只鞋跑掉了。
“没有菩萨神力,不要有度众生的慈悲心。”姑娘仔细把剩下的几个馍包好,发现阮棠一只胳膊遮住眼睛在抽泣。她安慰说:“没事的,再喝三四天鱼汤,就到帝都了。”
阮棠摇摇头,止不住地掉眼泪。
她没有挨过饿,没有见过这般惨苦的景象,以前在电视看到非洲的小朋友受饥饿折磨,或者从老人口中听说早些年村里有人活活饿死,但隔了时间或空间的距离。今天所见所闻,令她真实感受到食不果腹造成的人间惨状,那些铺着草席的尸体、昏昏欲睡的孩童、肝肠寸断的哭声,比在桑陵城听到的“米价愈发贵了”“米行无米可卖”更接近死亡。或许在桑陵城中再留一段时间,她也会看到同样的惨剧,她也会成为街头半躺着的浑身无力的乞儿。
上了船,她坐在船头,望着河水发呆。
有句词,她现在才明白写得有多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纵是王朝兴盛的时候,底层人民依旧活得艰苦,需要耗费所有的努力才能换得温饱,需要拼尽一生才能实现安稳,前提还是无灾无病。遇上不好的年岁,战乱也好灾荒也罢,最苦的仍是那批底层,死得多、死得快,生命力顽强活下来的,熬过最难的日子,也还是在底层挣扎。她突然觉得每个王朝都像一座金字塔,塔下的人扛着塔缓缓前行,慢慢地头低了、背弯了、膝盖碰到了土地,慢慢地化成众人脚下的泥。有时候扛塔的竹竿断了,他们便被压死在塔下,连挣扎的机会都是奢望。
众生皆苦,上面的人还能喝喝蜂蜜解苦,下面的只有黄连苦瓜煮水。
姑娘与她聊,告诉她那不算什么,若去市场看看菜人,才是真的见到人间地狱。姑娘就是闵衍当年买回来的菜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幸存者。
阮棠觉得自己嫌弃鱼汤的行为很羞耻。
她花了好几日平复心情。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
在大河上又漂了三天,终于到帝都。
帝都的码头不比桑陵城的大,但更有规矩。从下船那一刻起,阮棠就感受到不同于桑陵城喧腾自由的秩序与严肃,这并不是人们的神情或建筑的排布透露出来的,每座城都有独特的气质,甫入城的外乡人更能察觉到。
有一点倒是肉眼可见的区别,桑陵城的码头多见乘马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