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

对那些捱过战事的人来说，旧日习惯一经形成，除非他们入土下葬、一死了之，否则此生都无法破除。

克丽斯腾·莱特的习惯最早可溯及她在阿留申群岛坠机的经历。一九四三年，三十出头，少有的女空勤，在一架B-26轰炸机上工作。机组共七人，那天活下来的却只有她一个。

凭一把捡来的M1903与无主猎人小屋，克丽斯腾在阿拉斯加的荒野里硬挺了两周。雪盲症使她的双眼红肿刺痛，手生冻疮，整个人瘦骨嶙峋，皲裂发青的嘴唇吐不出任何完整的单词。

此后，她开始枪不离手，整夜整夜失眠，抗拒在雪夜出门。纵使在战争结束的多年以后，她仍无法改掉这些习惯。

距坠机事故仅过去两个月，克丽斯腾几乎前脚刚从野战医院迈出，后脚就被调往欧洲西线。甫一抵达新战区，她被驻地唯一的战斗机中队告知人手不足——前些日子两架喷火式战机坠毁，今早最后一名飞行员死于流弹——于是糊里糊涂地临危受命，从后勤运输摇身一变为战斗机驾驶员。

她在简陋的小机场与新伙计碰了头。型号是P-40，通体呈墨绿色，漆着浅棕迷彩。机头绘有微笑的鲨鱼牙齿，冒着傻气，她心里盘算该如何将它涂掉。爬进机舱，内饰弹痕累累，四周弥漫着汗渍、烟灰与发油味，男子气概过头。

她不适地耸了耸鼻子，拉下座舱盖时瞥见一枚射击角度刁钻的弹孔。从碎玻璃中穿过手指，几道赭红的痕迹烙在驼色手套的皮面，微微发黏，不难想象前一任机主的结局。试飞了一圈，没什么大问题。

“新罩子还得等几天。”维修工用沾满机油的手蹭着工装裤的背带。军营里鲜有女人，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上一批物资被截了。”

那行吧。克丽斯腾敷衍地点着头。她揭起护目镜，缓慢适应视觉变化。雪盲带来的后遗症，畏光。

晚些时候她坐进比机场仓棚更简陋的餐厅。篷顶悬着裸露灯泡，桌子扎进杂草横生的泥地，盛汤的圆铁盘已有些许变形。她饮着廉价咖啡粉，兀自怀念唯有尼古丁才能激发的勉慰。

锅灶边围着一伙步兵。从学校征召来的愣头青，燥渴难耐，大胆幻想不切实际的人体。似乎所有性生活匮乏的大兵都把那档子事儿当作兴奋剂，其效力胜过一切政治口号——否则怎会被当成征兵宣传？

克丽斯腾听着他们的浑话，想起今天从机舱角落撕下来的海报：摆出妩媚姿态的半裸女郎，丰腴婀娜、黑发如浪。

每个飞行员都有各自的胜利女神。有人痴迷广播明星；有人寄托于星宫图；有人会抄几句圣经箴言；更多的人把心爱姑娘的照片夹进乱糟糟的仪表盘里。都是些普通人，支撑他们舍生忘死的往往不是崇高信仰，仍只是七情六欲的杂念。

克丽斯腾在夹克里来回摸索，翻出裹在布条里的烟。最后两根，其余全丢在数千英里外的野战医院。

彼时她意识模糊，被医疗兵抬经狭窄的甬隙。护理队的剪子“唰”地撕开像浇了层糖霜的冰冻野战服，掉出里头花花绿绿的烟盒，派礼物似的撒了一地。

香烟的滤嘴轻微受潮，她衔在嘴边，想起打火机早在两个月前的坠机事故中遗失，大概这会儿还埋在雪里。

火堆边的步兵从克丽斯腾进门就一个劲儿梗着脖子往这边瞧。见此情形，眼尖的连忙起身拂去裤腿的炉灰，或拧拨打火机的燧火轮，或抬起鞋底划火柴，争先恐后地递到她面前。她挑了离烟头最近的火源，指腹夹住微折的卷烟纸，稍一抽吸，烟丝便在燃烧中由褐转金。

“谢了。”话里卷着云雾。她慵懒地仰在椅背上，左手托住持烟右臂的肘节，与殷切的小伙子们拉开距离。

她读得出这群士兵灼灼目光背后的潜台词：美国人都死光了？为什么让女人上战场？她能干什么？

但他们只会假惺惺地说，哦，像您这样的女士真不该来这种鬼地方。

接下来便是彰显力量、耀武扬威的环节。用“我曾在……”作开头，以“没什么大不了”结尾。这些无聊的话她听得耳膜生茧。

终于，一名戴斜帽子的棕发士兵按捺不住，率先鼓起勇气开口：“小姐，您、您叫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同伍中传来一阵唏嘘，有谁朝他的脑袋重重拍了一下，帽子飞到地上。

“你是来慰劳巡演的歌手？”有人大声喊道。

“你真会开飞机？”更大的声音。

“你知道起飞的拉杆在哪儿吗？”这话引来盖过一切的哄笑。

她吞吐着烟圈，端烟的手隔空点了点最初发问的那名棕发士兵。

“莱特。”

只答了这一个。滤嘴重新贴回唇边。不论他们再说什么，她都缄口不言。

（二）

当墨水第七次断触，塞雷娅放下钢笔，从堆积如山的报告中抬头。她扭转僵硬的颈椎，像在推动一台锈死装甲车的履带。

倘若条件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