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我的木偶。
我的木偶是在五年后登上戏台的。
那年的雨水真多。
叮叮咚咚敲击砖瓦,夜夜不息,伴我入眠。
学傀儡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并不比做学问简单。
尤其是悬丝傀儡。
丝丝线线,皆有牵扯。
一颦一笑,尽在指间。
我既已决心断绝仕途,以此了却余生,便先要谋生。
他们觉得我做不到,尤其是父亲。
他甚至觉得,我对傀儡戏的喜爱也只是一时兴起。
直到祖父过世,父亲终于松口了,他许诺,我若三年不碰傀儡戏,仍坚持本心,便放我走。
我做到了,终于走出了高墙,远离了故土。
我于正月离家,赴钦州拜师学艺,在城外这座破败的周公庙一住便是数年。
过去,我的身子不好,常年辗转病榻,觉少梦多。来到此间,每日劳作、学艺,即便阴雨连绵,舍不避寒,衣不蔽体,仍得好眠。
虽然我的身子依旧不好,还染了风湿,每逢阴雨,腕骨便隐隐作痛。可我的精神却比过去好上许多。
我跟着师兄弟,日夜吟唱,时时操练,终于得了一个登台的机会。
虽然只是乡间的小小戏台,虽然台下只有寥寥数人。
虽然众人早早就离了席,虽然无人等到散场。
……
那夜,我抱着我的木偶,在周公庙的古树前坐了一夜。
那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失眠。
戏班不养闲人。
他们说,我的木偶太过精美,不适合演绎“乡野民俗”。我的剧目太过雅致,不适合这种“草台戏班”。
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托词。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个“忠孝节义”“善恶有报”的传统剧目,我的木偶也不是传统的“忠臣烈士”“孝子贤孙”。
而是一个背了骂名的女子。
我要做出选择,是坚持己见,还是更换木偶,更换剧目。
我不知道,我的坚持是为了什么。
傀儡戏是一个古老的戏种,至今已有上千年,有许多传世剧目。我所在的戏班也有众多傀儡,我都可以学习,表演。可我偏偏执着于我的木偶,执着于她的故事。
我问自己:是因为祖父吗?
——是,也不是。
我的木偶,是一位银枪红袍的女将军。
见到她的第一眼,我便被深深吸引,再也移不开视线。
她的故事很简单。
年少从军,曾率亲兵夜袭贼营,擒其主帅,大挫其锋。帝大喜,封少年都统,赐百金,一时风光无限。
自此,贼人皆闻风丧胆,得炅州十载安宁。
故事本该到此就结束了。
她将被载入史册,受万世景仰。
可事实并非如此。
后逢国难,她并未像世人期待的那样,或威风凛凛,大杀四方;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而是彻底失了踪迹。
一夜之间,巾帼英雄沦为懦夫小人,世间再没了称颂,只剩万人唾弃。
即便是那段“夜袭贼营”的剧目,也无人问津——那是她在世时,便广为流传的剧目。
我无心为她辩解,只是觉得她不该是那样的人,不该遭受骂名,更不该被抹去功绩。
有些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但即便如此,还是想要坚持。
不因别的,只因本心。
我决定,背起我的木偶,另谋出路。
我于雨夜,拜别周公,踏上了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