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之宁氏（上）

宁苏曲的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声嗓开始微微颤抖。他停顿了一小会，极力克制住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

“从前你在永安，只知晓满门旌表、世代尊荣，你去灵尘谢氏的祖茔、宗祠参拜过么？你见过碑石林立一排一排布满几座山头、灵牌层层叠叠比天上的星辰还密集的景象么？你知道那些坟茔中，有多少连断臂残肢都没有，只有一套生前所穿的衣冠和他的命灯么？那都是历代为王朝为天龙大地捐躯的英|烈，别的死法都不配跟他们葬在一处。”

“宁氏战死的人绝不比你谢氏少，然而凤北宸一句‘必有反意’，世人就尽皆认为我宁氏一族落得如此下场，是活该，是咎由自取，毫不顾忌地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去编造，诬蔑宁氏挟海自重，勾结尾鬼为祸大昭，是国之蠹虫。”

黑袍空荡荡的胸膛急速起伏，厉鬼般嘶哑的话音越发凄厉：“谁还会管真相如何？谁还会管宁氏早在大昭建立之前就世代镇守星峡海岸？谁还会管脚下的天龙大地至今不曾被尾鬼践踏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若是你谢氏有朝一日落到我宁氏的下场，还要被口口声声骂作反贼、罪臣，你还能轻易道一句原谅，我宁氏阖族当奉你为圣人，替你树碑立传，永传后世。”

字字句句，都淬炼着无法言说的恨和怨。忠烈传家，死战护国，换不来帝王半分宽恕。

谢重珩已经丧失了说话的精神，更没办法反驳。

冷汗混着因剧痛而流出的眼泪淌了满脸，他想起进入往生域之前的幻境中，亲见伯父遭炮烙而亡的场景，围观的百姓是何等的兴奋、激动，如同当初一般，心里骤然生出将一切都毁灭的暴烈杀意，眼瞳瞬间沁血似的通红。

片刻之后，周身骨头都被反复碾压似的的疼痛中，一声阴毒的冷笑让他又激灵灵清醒过来，自己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劲。

“你看，你的所谓仁义道德不过都是慷他人之慨。若是让你站在我的位置，只怕你也很难继续维持现在这副慈悲嘴脸。”一只宽大的漆黑袍袖拖住他的下颌，用力抬起，宁苏曲森然道，“谢重珩，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指责宁氏？”

“你和你的家族、和那无数贱民、乃至凤北宸和大昭都应该庆幸，我宁氏只是举兵反叛，至今还有人镇守在星峡海岸死战护国，而不是直接跟尾鬼合作，引寇入境，合力先将你谢氏灭了。否则，碧血灵尘二境失守，顾氏的万藏境不保，大昭三成疆域落入敌手，你以为凭剩下三家和凤北宸能守住几时？”

他狠狠一甩手，再不管刑架上的囚徒，只命令兵士看好他，转身往外飘。

仿似裹挟着厉鬼之气的黑袍在行营帐外安静地停留了一会，宁氏掌执想起方才那句登高跌重，当牛做马亦不可得。

他并不知道谢重珩对永安宁氏的结局了解多少，但这番话明显意有所指。簪缨世家之中，宁氏是第一个倒下的，必然就是在影射、讥讽他们，让他愤怒到几乎克制不住暴虐杀意。

对于宁氏面临的困境，从争权夺势的腥风血雨中磨砺过来的尊长们是不是早有预感，时至今日，他已经无从得知；但于他而言，堪称大厦瞬间倾颓。

短暂的失神间，他想起两年前的嘉平七十五年下，岁暮之前，家族遭逢这场劫难最初的开端。

朝堂上公开的消息一向传得很快。不及宁松羽下朝回家，宁氏嫡长子、继承人、年轻一代中人人称道的“永安明月”被册为侍君、不日将送入宫中的旨意已经风一样卷遍了王都。

彷如艳阳高照，朗朗青天，蓦地炸开一个震塌了天地的霹雳，宁苏曲懵了，永安宁氏府所有人都懵了。

宁苏月跪在宁松羽面前，面如死灰，眼中一片血红，是人生被彻底摧毁、从云端坠入深渊的绝望和无助。

他连嘴唇都在颤抖，自幼严苛的教养却让他只能死死压抑着情绪，纵然行将崩溃，却连哭都不能，只紧紧抓着司武令一截衣袖，嘶哑的声嗓中一字一字，全是隐忍的哀求和不甘：“父亲，我不想去。”

何止是不想堕入肮脏泥泞雌|伏侍人，做个只能供人银辱发泄肆意践踏的玩物？何止是不想尊严扫地辱没家族，污名著于史册流传千秋万世？他更不想废弃一身苦练而成的修为，不想日夜磨砺出的经世济国之学自此被埋葬在自己神识中，埋葬在阴暗腐朽如坟墓的深宫里，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

无论有没有大司乐那个祸国奸佞在，那片无数人不惜代价也想进入的辉煌宫殿于他而言，都只是炼狱、烂泥潭。

宁苏曲并排跪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只觉无比荒谬，像是陷入了一个诡异而恐怖的噩梦，也许某个瞬间他再次睁眼，眼前所有惨淡景象都会消失，回归到他们原本的正常状态；却又无比真实，真实到无论他用什么手段，哪怕在手臂上割下道道深痕，剧痛也不能将他带出这个可怕的轨迹。

他想求父亲救救自己的兄长，他素来最看重的嫡长子，喉咙里却仿佛哽了一堆石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如果这个家里一定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