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入梢
大营内西北角是安置伤员的医帐,这帐子原也不是医帐,本是堆放杂物的帐子,现里头散散乱乱,勉强腾出一张榻子的地儿。
榻上,正躺着一名男子,他上身裸露,只掩着一皮银毛狐氅,肩头胸膛缠着层层医布,近心口的位置血迹斑斑,浸染白布。他气息微弱,双眸紧闭,面色更是惨淡,他眉间稍稍拧着,瞧着不大好的模样。
闻清身处混沌,待有些意识时,耳边便断断续续传过“窝囊”“憋屈”的字眼,还有悉悉索索翻找衣服的动静。
“早说不该听那老东西,非不肯,非绕那远,这下好了,平白挨人一颗石子儿。还什么磕绊,谁家好人磕了绊了能光磕脑门上!”卓宁越想越气,置气般将手中包袱甩落在地,“嗐!这叫什么事嘛!”
耳畔声响越发清晰,闻清眼睫震颤,幽幽转醒,缓慢掀动眼皮,睁眼便是帐顶,床侧摞着数不清的包囊,地上还蹲坐一人,满脸写着郁闷二字。
闻清勉力动了动手指,欲支起身子坐起,却不知牵扯到哪道伤,忽而闷哼一声,失力跌回塌上。
卓宁听到动静,这才留心到榻上病号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忙直身上前,“诶诶诶,你别动,别动。”他将枕头垫在闻清后腰,缓缓将人扶着坐起,末了又将狐裘往上提了提,这才退后半步,抱臂上观,细细打量起闻清。
此人松形鹤骨,俊逸出尘。
卓宁一个男子也不由暗叹,这等皮相生得着实好,鼻峰高耸,朗目疏眉,一双浅眸仿佛淬了星子,直教人觉着诚挚无比。他松松懒懒地靠在榻上,发丝凌乱如墨迹散在银色狐氅上,更平添几分贵气。此刻窝在杂物间,倒平白生出些许纡尊降贵、蓬荜生辉的意思。只是因着失血过多,面色不大好。卓宁瞧着,见他惨白的唇动了动,浅浅道了声:“多谢”。
卓宁无所谓地扬了扬手,视线下移,见他露在外头的手臂,肌肉线条紧实,虽不壮硕,却也不似弱不禁风的模样,倒是与他印象中的书生有些出入。卓宁摸着下巴,踱了几步,缓缓道:“闻清。傩阳人士,今岁二十又五,师从锡林城学究范予春,欲赴京师考取进士。可是?”
语气上挑,言罢回身,卓宁一瞬不移地瞧着这人反应。
闻清目光并无半分闪躲,一双浅眸写满了诧异,而后,他视线缓缓落在散作满地的包囊,狼藉一片,眼中浮过明了,神色却难免黯然。
这神情,哪用分说,卓宁心中有了大概,他指了指架上完好的灰色包袱 ,“军营重地,不好随意留人。不经允许查看了你的随行文书,多有得罪。”
“军营……”闻清垂落眼睫,喃喃重复二字。而后缓缓抬眸,有些虚弱道:“在下明白,正值多事之秋,凡事须得谨慎。敢问阁下是….”
卓宁打眼一瞧,见闻清混不介意,想来不是个拎不清的,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好感,他笑了笑,“我比你小上几岁,你叫我卓宁便是。”说罢,又转身在一旁杂物中翻找起来,”你可真是命大,军医可说了,那刀尖若是再深半分,你可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闻清也笑,眼中盛起淡淡的暖意,抚了抚心口,道:“此番竟说不清幸或不幸,那些贼人见我不缴钱财,原本欲杀人劫获……却不知从何处射出一支箭,箭势之迅,竟生生贯穿了贼人掌心。”
“厉害吧。”卓宁言语中颇为自得,“是我们将军救下的你,我们将军百步能穿杨,目之所及,绝无虚发。打只鹰都不在话下,何况穿个掌呢?不过,还是你运气好,刚好让我们行军撞见,刚好撞上的还是我们将军,也刚好,军营里最不缺的便是金创药。”
“将军?”闻清提了一口气,道:“可是昌文侯,乔屹,乔将军?”
卓宁摆了摆脑袋,微叹一声,“世人皆知昌文侯,竟无人晓得,此战屡立奇功的是我家小姐。”卓宁回头看眼闻清,没好气道:“桓家你听过吧,救你的人是桓将军,桓家大小姐桓央,可不是什么乔家侯爷。”
闻清莫名被话一噎,面上僵了一瞬。
“嗐,我冲你干什么。”卓宁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神色却有些落寞,“你说的也没错,哪有什么桓将军,不过是营里不知该怎么称呼,随便喊着罢了。”
闻清眉间一紧,“卓宁小兄弟,这又是如何说起?历代历朝,将军品级封号皆有定论,如何能随便喊喊?”
卓宁沉默,一没有册封文书,二没有昭告天下,连入军为伍都同耗子上街般偷摸,实在憋屈!可是,小姐兵法谋略从不输乔家郎君,这营中能与小姐在马上交手且不落下风的,掰着指头数都凑不齐五个,营中无人不心悦诚服。这一声“将军”喊便喊了,小姐无论如何也是担得起的。
卓宁自包袱中抖出几件衣裳,捡起掂了掂握在手中,笑道:“我同你说这些作甚,你且等着,我唤军医来。”说罢,便掀帘而去。
毡帘落下,卷进一室寒气,也冷了闻清眼角眉梢。
他半掩眼眸,似闭目以待,心中却犹百川经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