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笨
唾骂自己,更气的是明知山有虎,她还不得不向山行。
希夷!
沈沉碧磨了磨牙:“那人是谁?那个异国的商人,是、谁?”
尹真摇了摇头:“先不论我并不清楚先生来历,便是知道了,我也不可能出卖他的。”
“郡主,我可以顶罪,也可以将我如何谋害他们的手段告诉你,唯独先生……”他盯着烛火微微一笑,颇有些释怀,“我是烂命一条,报了仇,在世间便了无牵挂,但先生不一样,他有大才,对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出卖他。”
好,好,好得很!
沈沉碧出离地愤怒了。
有时候她会因为自己不够聪明而恼怒,行事前总是三思,以避免行差踏错。
偏这世间竟还有如尹真这般自作聪明、自怜自艾的人!
她恶劣地开口:“蠢钝如猪的东西,连对方的来历都不清楚就敢将他的话信十成,而今惶惶如丧家犬都不曾悔悟,还自以为深明大义,你在这里涕泗横流,他可未必谢你。”
尹真怔愣,反应过来后好脾气地开口:“我的确蠢钝,但我所行之事,没有错。”
沈沉碧不说话了。
人活十七年,执拗的希夷都见过了,却头一回见有人能逻辑自洽地撞南墙。
说尹真是好人罢,他草菅人命擅用私刑,但说他是个坏人?
——他知道结草衔环,还格外“惜才”。
果真如父王所说,寻常人难有大恶,多是一念之差,一步错步步错罢了。
有人能幡然悔悟,有人则至死都坚信他所编织的逻辑与理念毫无瑕疵。
他认为没有错,那便没有错好了。
沈沉碧深吸口气。
她今夜来,不是对牛弹琴,与将死之人分辨对错的。
她也未必有资格审判他的对错。
偏头示意踯躅取记影的玉片来。
在御书房中,她说过只有口供是无法定罪的。故而纵使尹真认罪,没有合理的动机与充足的物证,近期这几桩案子都无法盖棺定论。
示意尹真将手放到玉片上,踯躅催动溯洄术,清光亮起,玉片呈现的影像落在生出裂纹的青石地上,人影绰绰,咿呀声如丝如缕。
*
约莫是二十几年前的光景,福全班尚是尹老班主主事,因为两位皇太后酷爱看戏,北都城中梨园风靡。
在尹老班主的经营下,福全班煊赫一时,得过太皇太后的亲口褒奖,每逢开台便座无虚席。
老班主的独女尹小蝶是唱戏的好苗子,唱腔和身段无一不绝,年仅十四随父登台,便引得无数看客折腰。
有从外地来的年轻货郎为听她一曲散尽盘缠。
少年时期浮动的暗香疏影轻易便能催生出山盟海誓。
尹小蝶私奔了。
她抛下偌大的福全班和因为腰伤而不得不过早隐退的老父亲,同相识不到三个月的年轻货郎私奔了。
尹老班主气得险些中风,亲笔写下决断书要与尹小蝶断绝父女亲情。
福全班休业半月,好事者从梨园戏子口中打听到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尹小蝶一时成了宅院里嬷嬷们教导姑娘时绝佳的反面范本,但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心中,勇敢果决的福全班少当家应当是幸福和值得羡慕的。
时过境迁,三年的时间让越发老迈的尹老班主也开始软化了态度,他当然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可以幸福。
但某一个冬日寒凉的早晨,尹小蝶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出现在福全班门前。
她还是很漂亮,只是眉眼间再没有八年前的意气风发,分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双眼中却暮气沉沉。
什么年轻货郎的凄苦身世,什么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
那个姓李的男人十八岁时便入赘了当地一个财主家。财主死了两个儿子,只留下貌若无盐的女儿继承家业,所幸女儿能干,虽大龄未嫁,但招一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上门做女婿,帮扶着日子也算能富足地过下去。
李畚念过几年书,再添上那张油头粉面的清秀脸蛋,其实很能哄姑娘动心。
当年前他来北都,便是从妻子手中骗取了一部分财帛,妄图自己出来立业,不料遇到彼时艳名远播的尹小蝶。
尹小蝶随他回到故乡后,方知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骗局。
然而身在异乡,她不得不低头。
李畚与妻子养育了两个孩子,自来金尊玉贵的财主家小姐怎么能容忍上门的丈夫偷腥?发现尹小蝶的存在后当即寻上她藏身的小院,将她劈头盖脸羞辱了一番后,又让下人揪着尹小蝶的头发沿街拖回家中。
窝囊的李畚不敢违逆供养着他的妻子,只能咬牙无视尹小蝶的苦痛。
彼时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夫人一碗堕胎药下去,她的孩子同她幸福的美梦一道化成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