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
千两都未必盘得下来,如今竟被你这女子贪了。”
“这当口儿谁敢买霍家的宅子?倒是便宜这蠢丫头了。”
更有甚者,作势要抢岳筝手中的地契,岳筝连忙背过身,将地契收入怀中,那动作又急又快,连胸前扣子都扯崩了半颗,又看得众人哄笑。
岳筝拢了拢前襟,被人调笑也不见恼火,一扬手,笑道:
“诸位爷莫要取笑了,今儿大赚一笔,自然不能让老爷们亏了,今儿尽管畅饮,茶位费全免!”
岳筝的手一抬,前襟就敞开了点儿,刘观的眼睛几乎黏在上面。
强压下心中恶心,岳筝随手将桌上的一本《韩贤士擒虎妖》拍到刘观胸前,故作娇嗔:
“那宅子,我买来自然有旁的用处,以后那儿便要开家酒楼,这儿说书,那儿唱曲儿,银子自然雪片儿似的来,只不过——”
刘观早被岳筝勾得魂不附体,岳筝拖长声音,故意卖了个关子,更教他抓心挠肝。
“只不过,若是那霍怀舟活了,那圣命难为,晓得今儿的事情,指不定怎么折辱......”
似乎说到伤心处,岳筝掩面而泣,哭得花枝乱颤,佩环叮当。
刘观被勾得魂不附体,摩挲两下被岳筝塞到怀里的话本,眼珠儿一转,安慰道:
“徐二姑娘莫急,韩大人前儿下了令,那霍贼不思悔改,辱骂命官,特地命人多次当面以檄文相斥,那霍怀舟粗人一个,咱的锦绣文章他未必也识得,不若将这话本子递进去,没准儿那霍贼一个急火攻心,和那梁韫一样,自个儿没气儿了,岂不妙哉!”
岳筝闻言,破涕为笑,粉拳锤上刘观胸口,道:
“还是大人有本事,小女子只会读这些个腌臜玩意儿,竟然忘了这等办法。”
又说了好些漂亮话,哄得刘观等人服服帖帖,直到人散了,大门上了栓,岳筝脸上的笑容才卸了下去。
说书人越如空捋着几根细长山羊胡,捧着茶盏踱过来,啧啧有声:
“没想到你这丫头,猫儿狗儿成精写得好,拍马屁、捧臭脚也是行家!”
说着,随手翻了翻桌上摆着的一本《韩贤士擒虎妖》,摇头晃脑,哼道:
“韩贤将两只虎精几番戏耍,最后剥皮抽筋——真不怕你那心肝宝贝霍怀舟气出个好歹?”
岳筝没有应,算盘珠被她拨弄得劈啪作响,今儿给刘观几人免了茶水钱,因此倒没赚多少,她无声叹息,秀眉微蹙。
越如空见她不理睬人,越发来劲儿,花白的山羊胡一颤一颤:
“那霍怀舟俨然废了,你又何必耗那心血?京师这儿天不好,阿爹腿疼哟……咱还是趁早回江南罢,那王公子对你可是痴心不改,叭叭儿盼着你嫁呢,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哟!”
算盘珠被拨得愈发响了。
客人都走后,岳筝那张脸就没了表情,她生了一双凤眼,眼角微吊,笑时春和景明,不笑时倒像极了玉面观音,冷得教人不敢直视。
越如空看她肃着脸,心里打怵,止了逗弄心思,瞧了一眼岳筝因连夜抄书,愈发红肿的手腕,笑叹一声痴人,捧着茶碗回楼上歇了。
岳筝算了几回,将今日所得银钱记在账本上。
算完帐,岳筝僵着身子,在空寂的大堂枯坐,静等夜深,一双眼眸幽冷若寒潭。
梆子敲了一长三短,已是三更。
城门下了钥,北风呜咽,岳筝却起身,推开茶楼大门。
她并未提灯,只握着一个火折子,身着单衣,长发披散,步入风雪,宛若离魂鬼魅。
雪粒吹在脸上,痛彻心脾。
走到城西墙根,她在那张榜处前缓缓跪下,借着火光,瞧见满墙檄文,锐利如刀,直直对准霍怀舟和岳风。
她怆然一笑,沉默半晌,突然发了狠,拼命撕扯那些檄文。
花红柳绿的招贴画也盖不住,她折了满手指甲也撕不完。
那是一个濒临倒塌的王朝,一群践踏文心、与佞臣为伍的文人,倾斜而下的恶意。
指尖血滴滴渗入大雪之中,这样大的雪,十年前也曾有过一次。
那时她还不是徐家二姑娘,也不是岳筝。
她只是个乞儿,没读过话本子,没有满头珠翠,也没有名字,只有草芥一般轻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