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末番外
【番外一:夜杀】
崇安县城三更,横街巷口的灯骤然灭了——灯芯断得干净,连火星都没剩,像被无形的手掐了喉咙。
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夯土墙上的枯藤簌簌响,倒像有人在后面磨牙。赵二官缩在柴房的草堆里,手指蹭到草屑就忍不住搓了搓。
他向来爱干净,早晚必用盐粒刷牙,饭前定要找皂角洗手,此刻草堆里的霉味混着土气,让他胃里发紧。
柴房门虚掩着,门外漏进来的亮光拖出银线,突然被两个影子齐崭崭切断。
风停了,那两个影子就立在门外,像扎在地上的黑桩,只有衣角偶尔掀动,露点冷硬的轮廓。
赵二官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他手指又摸到草屑,他下意识想蹭掉,但也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地爬起来,柴房后门是三块破木板,他用肩膀撞过去,木板哗啦碎了。
影子没有开口,走路声音像磨石碾枯木,不带半点情绪。于是赵二官转身往巷口逃,他沿着墙根开始,靠近了城里的茅厕。
赵二官知道对方是来杀自己,但他不想死在粪坑边——那股臭味能粘在身上好几天。
跑过城西布庄,门楣上的牌匾蒙着灰,他不认得这里。只是想起每个月“姐姐”都来这儿扯布,上个月撞见她给陌生男子递纸条,见了他就藏,却没有一丝男女私情的味道。
“姐姐”没变,一直都是那个“姐姐”。
往前是状元桥,青石板被磨得光滑,桥栏的石狮子缺了耳朵,他也不认识这里。
去年“爹”还在这儿教他挑水,说男人要扛事,可那天看见“爹”穿着暗布跟人窃窃私语,见了他吓得踢翻水桶。“娘”更怪,以前总给他缝衣衫,扣子钉得整整齐齐,这半年却歪歪扭扭,晚上还对着月亮念道听不懂的话。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任谁家的“爹娘”都不会这样,两人除了长相一样,每年说话口音、穿衣习惯、乃至做菜口味都不太一样。
“爹娘”一直在变,让他觉得前后矛盾地陌生,眼下这些碎片全串起来——他不爱呆在家里,因为他们不是亲人,是来盯他的。
他连个能说的人都没有,连洗手都找不到干净的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偶尔有铜铃般的闷响。他突然看见自家门楼,有着土坯墙,黑瓦顶,铜锁还是去年刚换的。
他冲过去,手刚要碰门板,院里传来“咔嗒”一声——那是插销锁门的声音,刻意得不能再刻意。
赵二官的手僵在半空。火光照在门环上,映出他惨白的长脸。里面的人明显醒着,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却锁了门。
他想起“娘”说“家门永远为你开”,“爹”拍着胸脯说“有我在没人欺负你”,“姐姐”塞给他的糖糕甜香,手指又沾了门环上的锈,他想搓掉,却没力气了。
他瞥见远处旧县衙着火的黑瓦顶,拼了命往正街跑,胳膊突然一凉,某种液体“唰”地涌出来,粘在手上又稠又腻,他下意识想甩,才明白这是自己的血。
赵二官转身接着想跑,血却滴在青石板上,像碎红珠子。
大臂的血还在流,粘在手上难受得厉害——要是有井,他一定要好好洗洗手,再用盐粒刷刷牙,把嘴里的苦涩味冲掉。
赵二官回头,两个影子站在五步外,一个手里的刃滴着血,另一个怀里的羊皮纸被风吹得卷边。更鼓又敲了一下,是四更了。
“跑什么?”影子问。
赵二官点点头,突然笑了。
失血让他慢慢跪倒下来,膝盖碰到青石板的凉意顺着骨头缝爬,头顶着门板也疼得一哆嗦,他听见血顺着胳膊淌,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沫儿。
这个地方他认识,打小就认识,因为班上自己喜欢的小女孩就住在这里,可“爹娘”和邻居们都说,这里百十来年都是魏家的粮食仓。
“我也不知道我跑什么。”
赵二官浑身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晕黑,可脑海里飘荡的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疑惑。
“我在怕什么呢?”
他一直徘徊在废旧县衙门口,是因为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里面的鬼怪。
如果说人死变为鬼,那鬼就是“应该死却还没有真正死”;那如果是“还不应该活着却已经活着”的呢,也可以被称为鬼吗?
或许这世上,“鬼”从不是青面獠牙的模样,不过是存在的“错位”本身。
前者是“死的僭越”,后者是“生的早产”,本质上都是游离在预设的生死坐标之外的失重者。常人叫它们鬼,是为自己心里“该与不该”的执念,找一个能安放慌张的词罢了。
赵二官觉得自己也是如此,他像未到花期就破萼的芽,像未足月就落地的籽,带着“太早”的慌张,在“该生”的时刻表前,提前占了一个空位。
“糊涂着死,也好。”
一个影子往前走,手里的沉物举过头顶。赵二官闭上眼睛,听见风里的闷响,还有刃划破空气的轻响。他想起刚认识的小伙伴的眼睛,想起家里的锁门声,想起手上的血——要是能洗干净就好了,要是能刷刷牙就更好了。
影子走过来,用刃挑开他的衣襟,很快又收了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