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第95章番外七
《少年篇:逢星辰》
(一)谢琅
谢琅曾是大胤朝中人尽皆知的天下第一神童,朝野盛赞他生而知之,博闻强识,擅文理、通百书,身量不及他皇爷御案高时,便能与授课鸿儒辩经断典。他是胤文帝最宠爱的幺孙,是百官爱重的惠王世子,他的皇爷甚至不惜废长立幼,只为他将来能继大胤基业。
谢琅本也以为,他这一生便该如此得天独厚,百世芳名。直至七岁那年行宫一场大火,烧尽了母族至亲满门性命,也烧光了他幼年的梦。
一夜之间,从万人之上的云巅直坠无底深渊。在地底最污脏的泥淖里,谢琅度过了地狱一般的三年。也或许是三百年吧,它漫长无尽。
三年里每一夜,谢琅最怕入睡,只要合上眼他就会梦见裴家枉死之人,堆成山的人头,流下血泪的眼眶,血泊里支离的白骨,他们要将他一起拖下黄泉。比起那些噩梦,姨母对他的毒打从来不算什么。至少在发疯似的折磨他之后,裴华霜会用那张与他母亲像极的脸,流着泪将他抱回怀里,哭得歇斯底里。
就好像他是她在世上所还能拥有的唯一。
起初谢琅会怕,会哭,会尖叫着瑟缩成一团。可是没人救他,在这世上爱他的人全都死了,他的最后一个至亲日夜折磨他,告诉他他身体里流着多肮脏罪孽的血,他的命是拿亲生母亲、手足幼弟与母族四百一十七口性命换回来的一一裴华霜不让他死,是为了他活在世上受罪,他应得的罪。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有多少泪呢。很快它们便流干了,连带所有属于一个孩童乃至人的七情六欲。
谢琅没想活着,他只是年少过慧,知晓自己没资格求死而已。于他而言,死该是一场解脱。
十岁那年的大年初一,谢琅知道,他离它已经很近很近,触手可及。他至今记得,那两日上京下了很大的一场雪,裴华霜的肺疾犯了,于是连城外最后一处落脚的地方也将他们赶了出来。除夕那夜,破庙的风声像将死之人的哀嚎。远处夜空下,上京城里花灯如昼,离他那么远的人间,那么喧嚣热闹。在那场烟火下,谢琅拖着一身伤穿过刀割似的风雪,想入城去,为裴华霜乞一副药。
他知晓他应是高烧里的痴心妄想。
那也没关系,风雪冻毙,死在半道上也很好。他在大年初一最凄清冷寂的长街上,叩遍了药铺的门求赊一副药,挨了许多骂,最后一次被嫌晦气,推出门去。
踹在身上的拳脚或许重极了,可他早不觉着痛,像魂魄出窍,飘去半空,居高临下漠然至极地俯瞰着雪地里那个狰狞蜷缩的蝼蚁。将死的蝼蚁原是如此模样,当真可笑。
直到在打湿了眼睫的血,与尖锐痛彻的耳鸣里,谢琅好像听到一个很轻的声音。
从他蜷缩的雪地旁,那驾车帘织锦的马车前传过来。是个女孩的声音。
不知多久后,一只药包被踹过他的药房伙计甩在他身上,又弹到他面前的雪地里。
快要昏死过去的谢琅盯住了那只药包。
他艰难地喘着气,狼狈地爬起身,竭尽全力睁大了眼,血从他披散的长发间与额头流下。
谢琅顾不得去抹一一
视线里,一只白皙而纤巧的手拿起了雪地里被他的血与污泥蹭脏的药包,拍了拍,然后递向他。
在那只像天工雕就的手上,女孩拇指根处,缀着一点血色似的小痣。谢琅以为那是他的血溅上去了。
他伸手,下意识想要将它抹去一一这样干净的一只手,不该染上他这样脏的污秽痕迹。
“啪嗒。”
小乞丐肮脏又满是血的手握住了女孩那只白皙如玉的手。他掌心的手蓦地一栗。
谢琅回过神,忽然想起。
他这样脏又可怕的乞儿,只会惊着女孩。
她会吓得尖叫,她的扈从会冲上来将他扔进角落,踢瑞他像对一条将死的野狗。
谢琅已经无力辩驳了,他连闭上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睁大了空洞的眼眸,仰头望着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他等着。可是都没有。
“你的手……好凉呀。”
女孩小心翼翼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像攥着块会化掉的冰。她弯下腰来,乌黑澄净的眼眸里倒映着一整个世界,和他狼狈孤子的身影。“我叫夭夭,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天地间的雪飘定。
一刹那,或者漫长亘古。
谢琅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穿过铺天盖地的风雪。“阿羽……
“我叫阿羽。”
(二)戚夭夭
戚天夭实在是不忍心将那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乞丐扔在雪地里。她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到暖炉被塞进手里时,骤然想起刚刚小乞丐像冰一样的手,她忽地哆嗦了下。
戚夭夭又想起了兜帽下那双被血打湿了睫羽的眼睛。漂亮又狼狈,只是没什么生气。
她觉着小乞丐会死的。
“晚娘,你先带着药回山庄。”
戚夭夭攥紧了暖炉,她起身掀开车帘,认真又坚定,“乔叔,我们送她回去。”
“夭夭姑娘,如今上京外乱得很,听说骊山外还有贼乱,还是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