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无执坐在主位上,示意二人坐下,才慢条斯理开口:“说说温莺小时候的事。”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温雀脑子里都是阿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她抿了抿唇瓣,眼中含着几分愤怒,想质问对方人都死了还问什么,就被丈夫拉了一下祖子。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想着自己差点冒犯了贵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温雀心里愤懑,可她也不敢激怒对方,只好翻出模糊的记忆,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阿姐小时候很厉害,是村里的孩子王,能下河捉鱼摸虾,也能上树摘果子,那时候她经常给我摘酸果儿吃,还会用弹弓给我打鸟烤了吃…”温雀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声线颤抖哽咽。她顿了顿,抬眼去看住位上的男人,就见对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神情依旧冷淡。“继续说。”
她吓了一跳,好忙继续往下说,皆是记忆里模糊而琐碎的小事。祝无执就这么听着,整整听了一个时辰。
末了,他脸色有些难看,出言打断了温雀,阔步离去。温雀想追上去问阿姐到底怎么了,就被丈夫徐长业按在椅子上。“雀娘,不能去,大人心情不太好,你且等等,我再想办法帮你问,好不好?”
温雀趴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直说阿姐命苦。从这天以后,祝无执隔三差五来一趟,听温雀说温幸妤小时候的事。温雀嘴里的温幸妤,和他所见过、所认知的温幸妤,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若不是温雀言之凿凿,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糊弄他。那些零碎的小事,组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温莺。温莺幼时活泼淘气,倘若有人欺负她和她的伙伴,或者辱骂家人,就会被她打回去,缠斗间免不了鼻青脸肿,流血受伤。回到家里,温莺就会被她母亲责骂一顿,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她涂药。温莺疼得吡牙咧嘴,抱着母亲说错了,父亲就在旁边憨笑,说女儿真一桩桩一件件,拼凑出一个鲜活勇敢,坚韧善良的乡野女子。祝无执从温雀嘴里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有时候他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竞然会对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动情。当真应了那句“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1]四月底,祝无执把温雀一家放出了府,把他们安顿在一处二进宅院里,还给徐长业安排了书楼的活计,方便他一面温书,一面赚钱养家糊口。出府的那天,温雀在垂花门外的廊檐下,碰到了祝无执。廊檐下挂着个金丝鸟笼,里头养着一只莺鸟,羽毛浅黄带绿,十分漂亮。男人站在廊檐下,手指伸入鸟笼,逗弄着里头的莺鸟,神情却十分冷漠。旁边的珙桐树枝探入檐下,乳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像雪一样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层,他却恍若未觉。
温雀犹豫了一会,终究是忍不住了,拨开丈夫的手,上前行礼,大着胆子询问:“敢问大人,民女的阿姐,究竞去了何处…还是说她,她……她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她啊…许是死在外头了。”嗓音不疾不徐,缓慢而无情。
温雀猛地抬头,却看到男人阴冷的、含着愤恨的眼神,转瞬即逝。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背,明明是夏日,却令她遍体生寒。温雀幼年离开亲人,她心里一直存着念想,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过好日子,两人再也不分开。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个自称是她姐夫的男人,亲口说阿姐死了。
她唯一的亲人没了。
温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惨悲恸,像是哀哭的鸟雀。徐长业害怕被怪罪,赶忙连拉带搂,一面告罪,一面把人带离了此处。女人的哭声丝丝缕缕飘来,带着断断续续的怒骂,以及唉声叹气的惋惜,和鸟笼里黄莺的鸣叫夹杂在一起,很是聒噪扰人。祝无执恍若未闻,他没有理会,定定看着笼子里的莺鸟。前年三月份的时候,温莺正怀着孕,情绪经常不大稳定,有天她站在檐下,手中捧着谷子,神情温柔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黄莺。他以为她喜欢逗鸟,专门寻了各式各样的珍鸟,命人筛查有没有病症,才送入府中,让她养着玩儿。
可温莺却不领情,一声不吭把鸟儿放了,还跟他置气。他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无理取闹。
本以为日子长了可以冲淡一切,可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喜她的悲,却像是烙印般,越来越清晰,每每想起都心口发闷。
白色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他恍然回神,抬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突然意识到温莺已经离开两年了。
整整两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免想,她若活着,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大抵是不会的,她走得那样决绝,什么都没有带,只留下了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
温雀的哭声逐渐远去,祝无执觉得他真是入了迷障,为温莺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女人辗转反侧,摧心剖肝。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祝无执不免想,是不是他恶事做多了,所以珍视的、想握紧的东西,偏生会变成沙土,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从指缝里溜走,吝啬的留下星点粗粝格手、令他痛苦的记忆。
温莺离开那么久,他常常怀疑,她到底是否还活在世上。他时而对她恨之入骨,时而盼望她受不了弊衣疏食的日子,乖乖认错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