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第69章绑架
卫娇电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绑架的一天。绑架她的人,还是她的亲外公。
眼前一黑,再一睁,熟悉的拔步床,前檐悬挂松绿软烟罗帐,帐钩坠着一对鎏金累丝蝴蝶坠子,薄如蝉翼,以极细的金丝缠出脉络,翅尖各嵌一粒米珠,钩下垂着两寸来长的杏色流苏,与软烟罗帐纠缠时簌簌作响,似低声絮语。床围子嵌着漆画,拔步床前的羊角灯散发的暖黄光晕裹着床榻,将整间屋子烘得愈发静谧。
风吹过,檐角风铃叮咚,惊起梁间燕雀,细碎的声响却更衬得屋内深沉如古潭。
卫娇电撑着床榻坐起,后颈的酸痛反了上来,她不适地扭了扭头,,缓了缓被重击后颈导致晕厥带来的挫伤感。
这是祖宅,当年大火掀过,地堂的老槐剩下半截炭黑躯干,风掠过瓦砾堆时,还能嗅到四处滂沱而泄的焦苦。
如今新宅檐角挑起鎏金兽脊,老砖缝里钻出的野草也被青砖漫地取代。卫娇电走出厢房的门,赫然见到卫维翁的身影。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清灰的天和屋檐下的连绵细雨。卫娇电没有过去,她倚着门框边,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这是妈妈的房间,与从前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变动。她小时回到这里,总喜欢往妈妈的房间里跑,她喜欢这张拔步床,就像是盘踞在角落的小型宫殿。
没过多久,卫维翁驱动电动轮椅过来,她才礼貌叫人:“外公。”“外公还以为娇娇忘记了,到底谁才是娇娇的亲人。“卫维翁更老了,与几个月前那一面相较,这一面精神气似被抽空了,眼珠子渐变得浑浊,脸上的沟蜜也更深了。
“怎么会?”
“娇娇小时候嘴巴很甜,隔得远远见到人就会叫人,现在都要等人到面前,才屈尊纡贵的开口。”
“外公从前也不会这么待我,好痛啊,外公。”“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中风后,卫维翁半截身子瘫痪,但左边身子还能动弹,他操控着轮椅经过卫娇电,声音依旧中气十足的浑厚。
“来,回到家,先给你妈妈上柱香,告诉她,你回来了。”卫娇电撑开佣人递来的雨伞,随着卫维翁慢步在这大宅院的空巷里,水泥与青石板砌成的路,很难想象,自己出生之前此处的繁荣,人来人往的景象,如何造就卫维翁的鼎盛。
数不清经过几面如波浪漫过岁月的堤岸、层层叠叠的马头墙,终于见到那面“光宗耀祖"的横匾。
卫维翁停了下来,示意:“娇娇还记得怎么做吗?”卫娇电点了点头,先在院墙外的水龙头洗了手。进入祠堂,檀香线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两侧廊柱上头刻着"世代源流远,孙支奕祀长"的字迹,然而经过岁月的洗礼,已被虫蛀出密密麻麻的小孔,三排朱漆供桌层层递进,最上方供着老祖宗的牌位。
从前她会在授意下拿出一大把香,数了又数,精准数出逝去老祖宗的三倍数,然后逐个牌位逐个牌位的上香。
但今天她只在抽屉里拿出三支香,左手持香在香烛上头,右手护火,点燃后轻摇熄灭明火。
小时她总是学不会如何在祠堂上香,卫维翁不厌其烦的教她,一遍又一遍,从没有发过火,也不会嫌她笨。
她双手拇指抵住香尾,食指中指夹住香身,香头平齐,高举至眉心。那时她真的很依赖卫维翁,身边人人都说,没见过卫维翁这般温情过。外公只对你一个外孙女这么好,连其他亲孙子都及不上。后来她也知道了,家庭,家族,是一个代代相传的细菌培养皿。她清晰地看着自己,遗传了外公的伪善、冷漠、睚眦必报,外婆的强势、唯利是图的权力欲,母亲的懦弱、敏感、奴性顺从,和爱,周围的平庸之恶。这不是突然之间发现的,而是一个又一个迷茫之后的恍然大悟。那种感觉不亚于,今天醒来发现脸上长尸斑了,明天醒来发现手上长玫瑰疹了。
就像,二十一年前母亲埋下一颗种子,这么多年来,春夜的细雨,腐臭的坏水,一同无声渗进泥土里。
漫长的潜移默化,生出鲜艳而瑰丽的花,可谁也不知道土壤之下的景象。潮湿的泥土,挤压着每一粒沙砾的呼吸,蚯蚓在粘稠地蠕动,在周身走出神经末梢般的通道。
那些被虫蛀空的种壳蜷缩在不远处,像一具具微型的骸骨,记录着某次失败的萌发。
她的妹妹。
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挤满了挣扎的生命,却又安静得能听见菌丝在腐殖质里游走的簌簌声,像无数封在箱子里的呐喊,永远触不到地表的光。哪怕触到了,嫩芽顶破种皮的瞬间,也会被花的主人控制着侧芽的生长。躲过人形的大手,也会被自然扼住命运的喉咙,暴雨会让泥浆在地下形成短暂的湍流,将拥挤的根系冲得东倒西歪。水退之后,泥土重新板结成块,用更重的力道挤压所有试图突围的存在。
那些被压得扁平的昆虫尸体,在年复一年的腐烂中化作黑色的碎屑,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又继续参与这场永无天日的禁锢。在这密不透风的压抑里,花到底漂亮吗?她想。卫娇电拈香鞠三躬,而后直立跪下,膝盖撞在蒲团上。她不能接受自己是祖国的花朵。
祖国的花朵该是温室里被呵护长大的,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