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幻心(二)
几日后,康国、回纥、于阗、焉耆、契丹使臣来到鸿胪寺,参加“大唐战马供应商竞标比选会”。我是竞标的主持人,由徐孝德为我们做会议纪要。
康国人说粟特语,回纥人说回纥语,于阗人说于阗语,焉耆人说吐火罗语,契丹人说契丹语,彼此能听懂一部分,但是不多。
这对翻译的考验很大。在座的评审有圣人、左仆射房玄龄、右仆射高士廉、民部尚书唐俭、江夏王和魏侍中。到了提问的环节,五个语种的译语人你一言我一语,提问提到一半就彻底乱了套。
最终的结果是我一个人翻译全场,翻得我舌头着火,脑浆好像炸了的屎坑一样,连一句正儿八经骈四俪六的中原话也不会说了。
圣人不大满意,散会后将我留下:“专业水平很高,但管理能力臭如驴粪球。魏叔玉与你是同一年入仕的罢?他一个人能管一千多个驿站,每间驿站定时定量更换马匹。你连几个译语人也周转不了,难道这一世为官,只旨在做个会说一万种语言的小翻译么?”
我的嘴皮子已经不听使唤了,此刻也没有我辩解的空间,唯有麻木地认错“臣有罪,臣有罪”。
“你去将作监看看,看看人家是怎样造房子的。”圣人道。
“是……是?”我懵了,难道因为这事我就要贬去做奴隶?!
圣人诧异地望了一眼坐在他旁边写起居注的褚师傅,问道:“难道翻译的脑子和寻常人不同么?几个国家的人叽里咕噜说话,他说转就转,怎么吃饭喝水都要人教?”
褚师傅低声对我说:“学一学组织协调的能力,因此教你请教造房子的人。你去对阎大匠说,就说是圣人教你去看的,阎大匠就明白了。”
将圣人送出鸿胪寺时,我还是战战兢兢的。徐孝德还与我解释:“圣人对你满意,却觉得你有需要进步的地方,这便是要重用你的意思”,可他话音未落,便被圣人唤住了。
鸿胪寺大院外,圣人停下脚步,“听说你有个女儿在后宫?”
徐孝德一激灵,声音颤抖起来:“正是,正是。”
“在尚什么局?”
“回圣人,小女徐惠,因着读过几年书,如今在尚仪局检校司籍。”
圣人颔首沉思,沉思半晌也没想起来有这个人。褚师傅问道:“徐员外,有一份弹劾东宫的奏表便是令嫒写的么?”
“正是,正是。”
“写得很好,你很会教女儿读书。你去弘文馆,与孔颖达说一说,他也学学你的教法儿,让我的女儿们也有这样的文采。”圣人终于笑了,可徐孝德笑不出来。皇帝只赞美徐才人学习好,想必是低于这位老父亲的期待的。
可圣人到头来也没有辜负老徐的期待,临走前,他对褚师傅说:
“晚上我还剩多少奏表没有看?差不多的话,教那小才人来立政殿,与我说说话罢。”
望着圣人的背影,徐孝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三拜,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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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很难共情女人的,天生下来,男人只会共情男人。
除非你经历过感情上的折磨,经历过千回百转,寸断肝肠,否则是不能够体会到身处于“感情中的下位者”的感受的,也就不能明白许多悲哀与忍耐。
在真正爱上一个人之前,我也是不能想象的。
年轻的时候,我非常理解圣人的情感需求。他作为一个丧妻五年、空有佳丽无数的四十多岁男性权贵,横扫六合的天下之主,总不可能往后余生都这样寂寥下去。
他孤独得太久了,孤独到不可思议。
贞观十年以前,他生了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贞观十年到现在,竟然活成了个出家人——我们从礼部宣传明君形象的角度看,很有些情深义重的好处在。可这形象也立得差不多了,早早晚晚,还是要回归生活的。
说到底,连男人自己也不信任男人,更不信任有权力的男人。不是徐才人,也会有王才人张才人,太极宫花团锦簇,有人凋谢,就有人盛开。
城阳公主与逖之倾诉她的焦虑时,我没有耐心听这些小女儿心事。我刚刚和康国签了互市协议,预备在西内苑举办一场驯马活动。
“兕子说,徐才人最近常常往立政殿去。每次徐才人一来,阿爷便教兕子做自己的事,将她支开。”
公主分明是难过的,同时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阿爷会不会渐渐渐渐忘记阿娘?我真的好后悔,于侍郎教兕子将徐才人的劾文放回去的时候,我应该阻止他……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坏?”
逖之的情绪比她外露得多,已经称得上生气了:“我们何必把自己看得那么紧要?哪怕我们什么也不做,圣人该喜欢她,也会喜欢她的。”
殿中省负责圣人的生活起居,殿中监宇文士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翁,见到谁都笑眯眯的。逖之偷偷向他打听,询问徐才人是否曾经留在立政殿过夜。
“混账,你胆子大了?”宇文士及惊诧地瞪着他,“你要记得你是个臣子,不只是先皇后的侄子。”
西内苑驯马这一日,城阳公主与逖之都没什么精神。
长乐公主问逖之:“江夏王让你去献陵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