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风急·千帆过海·炎华商来
爪哇岛的晨雾,粘稠得如同在海上凝固了千年的水墨。陈敬之的船队,十几条硬帆海船,就似一把把生锈的钝刀,迟缓地、却又固执地从中破开。浪头撞击着船身,哗啦作响,像是撕扯着世界尽头那层厚重的遮羞布。他独立船头,海风裹挟着咸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火山深处的硫磺气味,扑打着他的玄色绸衫。目光越过粘稠的雾气,投向远方。那是默拉皮火山墨蓝色的剪影,沉默、庞大,仿佛一头蛰伏在天地交汇处的远古巨兽。那并非沉睡,陈敬之心里门儿清,它只是在积攒,在酝酿,等待一个点燃怒火的契机。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湿气,是燥热,是地底岩浆般翻滚的压抑与无声的骚动。这趟买卖,早就不是简单的绸缎换香料。脚下的海船,载着货物,更载着沉甸甸的命数——他个人的,身后那些穿着伙计衣裳、却眼如鹰隼的手下的,以及此刻尚未见面,却注定被这潮头撞开的爪哇与炎华子孙共同的那份。
爪哇海的季风发了狠,掀起三丈高的浊浪,硬生生将这支来自南方的船队推向巴达维亚港。海晏号的船头,那面蓝底龙纹大旗,被狂风抽打得猎猎作响,几乎要撕裂开来。他们是数月来抵达此间的第一支炎华国商船。平静已久的水面,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猛地砸开了。涟漪?不,是漩涡。是沉寂火山口骤然喷出的第一缕浓烟。码头上,各色人等的目光如芒刺背。穿号衣的郁金香国监工叼着雪茄,眼神冰冷似在估量几船待宰的牲口。本地土著、华人苦力,眼中则闪烁着复杂的光,好奇?警惕?还是一片死寂下的深不可测?船上堆着绸缎、瓷器、茶叶,还有船舱深处那些压舱石般沉重的、熔铸着龙形印记的银锭。财富是敲门砖,更是武器,准备在这片被铁蹄和鞭痕反复犁过的土地上,重新丈量未来的边界。
巴达维亚港的晨雾,是另一种味道。腐烂棕榈叶的酸气,陈年丁香发酵的甜腻,海水咸腥与鱼尸的腐臭,混杂着底层苦力身上散发的汗馊,凝结成一种粘腻的胶质,糊在人脸上,挥之不去。海晏号硕大的柚木船舷,咯吱作响地贴上了湿漉漉的石码头。铁链绞盘的**甫一响起,就被几声清脆刺耳的皮鞭炸响淹没了。岸边,一群赤膊的爪哇汉子,肩胛骨因过度用力高高凸起,扛着沉重的乌木箱蹒跚前行。汗珠,混着清晨的凉气,砸在码头滚烫的青石板上,腾起一丝转瞬即逝的白烟。一缕暗红粘稠的汁液,从箱板缝隙里渗出,蜿蜒曲折地滴落在青石板上,像一行行无声的血泪,一路迤逦开去。
陈敬之,四十出头年纪,面皮微黑,眼神沉静得如同古井。他手搭在船舷上,指节微微泛白。目光扫过码头后方那一排排壁垒森严的红砖建筑,那是郁金香国东白象公司在远东的权力象征。斑驳墙面上,弹痕如麻,深深刻入砖石肌理。那是十一年前爪哇战争的遗迹,硝烟散尽,屈辱犹新。再近些,几个赤脚的苦力正佝偻着背,像被无形重物压弯的竹杠,将一袋袋沉甸甸的胡椒扛上肩头。监工的牛皮鞭子蛇信般舔过空气,“啪”地脆响,立刻在那黝黑、汗湿的脊梁上添上一道血红的口子。汗珠混着血珠滚落,滴在码头的木板上,竟与舱里那些码放整齐的“龙元”银币一样,在穿过晨雾的、吝啬的阳光下,泛着一种相似的、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瞧见那些赤红的粉末了?”陈敬之微微侧头,声音不高,几近耳语,是对身边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褂子、捧着账簿的年轻账房所说。他左手笼在袖中,食指在袖袋里无声地动了一下,算盘珠子般的硬物悄然滑入掌心深处。右手却不着痕迹地朝货堆旁一个方向点了点。那里站着个腰挎火铳、头戴三角帽的红毛兵,鹰视狼顾。“苏门答腊雨林深处出的龙血竭。郁金香国人当心头血护着,论滴计价,装船运到阿姆斯特丹,价比黄金,可活命,也可…要命。”账房少年眼皮低垂,像是只顾盯着账本上的墨字,喉结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管事袖子里滑动的,是半截象牙算盘珠——非是算账,那是政务院情报部海外情报站接头的信物,藏在袖里乾坤,性命攸关。
海船泊稳,栈桥搭牢。风尘仆仆的伙计们开始下船、查验、对货。这群炎华商人,脸上堆着商贾惯有的谦恭笑容,嘴里客套着南洋通用的闽粤腔调,搬运着散发桐油和茶香的箱笼。寻常行商?内行人却能在看似随意的步态里,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警惕与默契,在流转的眼神间,捕捉到稍纵即逝的锐利光芒。他们是商人,又不全是。丝绸包着的是锦绣山河的心志,茶叶裹挟的是如沸如煎的热忱。他们出入巴城华商聚会的馆阁、茶馆,甚至流连于低矮棚屋下的鸦片烟榻旁。与那些面黄肌瘦却被沉重的盘剥压弯了腰的华工交谈,和那些衣着光鲜却在红毛鼻子底下斡旋维生的华商领袖会晤。话题不离本行,说着炎华国新铸的银元成色足,道着上等生丝今年的行情。言谈间,却又不经意地流露——那边已经没了“跪着”说话的官吏,没了洋人指手画脚的租界,自家的厂子织的布结实又便宜,修铁路的劳工下了工能捧起粗瓷大碗吃上整碗的红烧肉……一个看似遥远的、模糊的轮廓,在这些受尽殖民盘剥、心怀压抑苦闷的听者脑中渐渐成形,点燃一簇簇微光。压迫与自由的界限,从未如此清晰。那些看似闲话家常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