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画吧,我正对毕加索感兴趣。”他说:“你可是我的未婚妻,花钱算什么。你说的那个毕加索,是什么人?”她找到了纸笔为他写下了几个画家的名字,然后说:“几个小画家,但是我很感兴趣他们的画,假以时日,他们会获得成功的。”他不以为然:“死后也许会的,生前或许要混在某些沙龙和客厅里乞讨。”她并不是很高兴:“我无意批判时间大浪淘沙的这种现状,我只是想说他们的水平是优秀的,我很欣赏。我的眼光是敏锐的,不需要那么久,再过十几年他们会举世闻名的。”
“那太慢了,十几年,养育艺术家要那么多年才能回本,这是不划算的买卖。如果没法在年轻时就变得富有,出名,那毫无意义。五六十岁声名大噪,实在太迟了,并且还是最优秀的那一小批,艺术真是一种入不敷出的事业,不值得投资。值得投资的是那些已经出名了百年千年的名作,在市场上转手,从事名画交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好像在怒视着他,他便住了嘴,摊手说:“好吧,你的这些不花几个钱的小爱好,我会全部满足的,毕竟你是我的未婚妻。”他老是这么说,好像强调他对她某种的权利以及义务。
她又不怎么说话了,所以卡尔老是觉得她是个难以取悦的女人,他可以给她买一堆画作,裙子,珠宝,她的笑容却不见增多,那不可能让她真的去做面包师傅和驯蛇女……那比什么都不成体统。没法理解她到底想要什么,怎么才能一直像开车的那天那样开心?没有办法彼此理解,为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呢?捧上一束惊喜的鲜花就微笑,总是温驯自如地出没在所有她应当出现的场合里,大家要她来一段女低音,就唱一段,大家要她弹钢琴,就展示一下,说话的时候,附和最主流的意见,对那之外的看法露出惊讶,不赞同的表情……就像所有人那样,容易理解地活着。但是他看上她,难道不就是因为她复杂难懂,眼睛之中闪动着异质的光芒吗?
他变得越来越想亲近她,她却逐日变得僵硬了,即使到现在,卡尔还是很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宣布要去美国订婚之后,他越发喜欢在她身上花钱,也越发喜欢对她指手画脚,就好像他在她身上确实保有某种权利与义务。那天,她低着脖颈在膝上刺绣,他提议:“我们到庭院里走走吧,你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了,刺绣也会累的。”她确实累了,于是起身,和他穿过道道门扉,庭院外面天气很好,还有一点点风,是那种神话一般的天气。草坪上有工人在修剪花丛,剪刀特别的大,他仍旧记得自己那天的想法,他突然想——想要是把那么大的剪刀放在罗丝脖颈上,然后收拢…….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但是他确实想象了那个画面并且摇了摇头。她说:“你为什么摇头?”
他没有解释,反而呼唤她的名字:“罗丝。”她困惑地停住脚步,他喜欢发出她名字的那个瞬间,让他感觉念出她名字是在呼唤一朵玫瑰。他忽然掐住她的下巴——时隔那么多年,他仍旧记得自己那天的所为,因为那是特殊的一天,一种特别的情绪在胸中流荡。他那时逼迫她仰起脸来,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她有一种微妙的被侮辱的感觉,冷冷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庭院里阳光晴好,好像踩在一片金绿色的羊毛毯上,头顶的细叶在无风中静止凝固,毫不荡漾,他只是想看她在阳光照射下的眼球,他看过很多人的眼睛,有些人的眼睛简直犹如玛丽??罗兰珊笔下的女人,又黑又深,在那种黑暗的注视中,就连卡尔都生出畏惧之心,然而罗丝有一双灰蓝的眼瞳,在阳光的刺激下,她眯起眼睛,冒出眼泪的时刻,那层透明的膜使她的眼球显得像赛璐珞质地的小球,他有一种冲动,甚至孩子都有一种冲动,当一个橡胶,或者什么别的材质的小球在手中时,就想要不断施加某种强力,比如戳爆它或者捏爆它,他现在也有同等的那种孩童般的冲动,非常专注地盯着她赛璐珞的眼球,最后在她的怒视中,他才收回了钳制她下巴的手。
那一天起他的手心里一直充盈着那种冲动,路过布克特家装饰丝绒的墙壁,他想要在那种顺滑的延展中将其撕碎,丝绸的窗帘他也想撕拉一声撕裂。孩童在育儿房里,保姆丢给他们一块天鹅绒、丝绒、缎子、毛毯,他会怎么糟蹋它啊,用画笔,用手指,用任何东西将它糟蹋得脏污破损。他怀有那种想法的唯一理由,就是她的眼球太像一个赛璐珞小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