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伯父!”他蓦地翻身跃起,剧烈喘息着仓皇四顾,冷汗顺着面颊脖颈涔涔而下。粗陶茶碗落地的碎裂声在光线昏沉的房间里格外尖锐刺耳,唤回了他一丝神智。
原来方才不过是梦见了五年前,他离开永安城之前的事而已。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傻子谢重珩也好,千年后的谢七也好,俱成过往,甚至谢这个姓氏都已经与他无关。如今他只是按照谢煜的安排,以“一介平民”的身份活着的“宋时安”。
阴风鬼气从裂开的墙缝和破败的门窗中阵阵挤进来,鬼哭一般,昏惨惨的烛火在风中挣扎不止。
谢重珩面无表情地盯着烛火,心里本能地生出点野兽般的警惕。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光影交错中,房间内外都似乎重叠着无数扭曲的无形的鬼魅,正不怀好意地游荡在他周围,森然露着漆黑坚锐的爪牙,伺机咬断他的喉管,挖出他的心脏。
或许是受阴风鬼气影响的缘故,又或许他心里压抑着深沉的担忧,原本真实的经历才会在最后化成噩梦。但以他的警觉和修为,又身在这样处处危机的地方,根本不至于就这么睡过去了,更别说竟还不知死活地沉入了梦境。
那么,他反常的沉睡,是阴风鬼气作怪,还是那个人有问题?
想起下午见到的人,谢重珩心中疑虑重重。
他到的时候,客栈中还有另一个比他到得更早的住客。他并未瞧见那人的面容,只见着一道皓发如雪、瘦韧如柳的背影散漫倚靠在柜台上。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也能隐隐看出宽大的素白衣袍下利落优美的线条。
那背影极其熟悉,是他记忆中,身为谢七时在往生域看了十几年的,化成灰都认得。
那人似乎并未发现门外竟有人盯视,也没回头看,只随意将柜台上的杂物翻了翻,自顾转身往内堂行去。
谢重珩僵立当场,连呼吸都一时凝滞:难道他那冷血无情的师尊居然会自千年后的往生域追随到此?
神识中不受控制地闪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又瞬间被他决然否定。
青年重新躺下,不动声色地盯着污浊的帏帐顶。
此处是大昭王朝南疆境通向往生域入口处的一间简陋客栈。安不安全另说,却是离开这个人间前的最后一处能遮风挡雨、提供补给的所在。
出了客栈继续深入,就是传说中的往生域,一个于大多数人而言,只知极其可怕、有进无出,但具体什么样却说不清楚的特殊时空。
谢煜曾叫他不要去往生域;千年后残余的谢氏族人不惜献祭了阖族的血肉魂魄,将他送回大昭,也是为了最终逃离往生域。
但如今,这个地方却承载着他所有期盼——在这个不属于人间、却能完全脱离大昭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这是个胆大到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却也是谢重珩眼下唯一的、稍稍有点把握的选择。虽说那是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刮地三尺”、风都得劫走的尾鬼国都不敢涉足的极苦极恶之境,但前世的谢七曾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典籍上所记载的,包括学识最渊博的夫子所知晓的,都远不及他了解得多。
于凡人而言,往生域便是幽冥界。即使入口处也是阴风呼号,鬼气森然,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幻境中,惑乱而死,成为鬼域的一部分。
陈旧的帏帐顶上不知被什么浸染出片片肉眼可见的斑驳之色,他盯了片刻,那些痕迹逐渐扭曲、幻化成柜台前素衣雪发的瘦削背影。
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除了官府发配去那个鬼域的犯了不赦之罪的罪臣族人,就只剩走投无路、不来就得立刻被人追杀而死的亡命徒。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希望今夜相安无事,天明之后,各走各路。
一堆乱念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风中隐隐传来一丝异样的声音,似乎正渐渐往客栈而来。
那动静极其微弱,但谢重珩修为不凡,听得清楚,其中分明夹杂着成年男人粗鄙暴虐的呵斥声、鞭梢棍棒破空声、无数孩童的哭号求饶声。
当年谢氏遗孤被流放至此的情景蓦然涌现在脑海中,几乎令他错觉回到了当时。他下意识地一伸手。
碎空刀刹那随他的心念自乌金手环中无声而出,握在掌中的一瞬间,一阵微风掠过,他的人已经消失在了房间里。
来者确实是一群官军,押送着上百名五六岁以下的孩童,停在离客栈尚有不少距离的空地上。谢重珩只略略一瞥,眼睛都红了。
这帮禽|兽,竟连幼童都不放过!
那些小小孩童霎时与当年流放至此的谢氏先辈重合。人未至,刀先动,森寒凛冽的刀锋破空而去,雪亮光影闪动间,炸开蓬蓬血花,昏沉幽冷的月色下,诡异而妖艳。
斩杀几十个普通官军无非几个刀起刀落。一群孩童也不害怕,也不整理凌乱的衣衫,反而像见了救星似的,纷纷嚷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