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谢公子救命之恩”,一起向他围过来。
离得极近了,借着晦暗的月色方能看出,所有人的瞳仁却都空茫一片,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直到此时,谢重珩才想起不对劲的地方:官军押送人犯,怎会在距离落脚点不算特别远的荒野停下来?
心念方转,刀已出手。然而这能斩裂巨石的一刀砍在虚空中,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空洞所吞噬。
对手用幻境将他困住了!
几乎是在同时,上百诡异的孩童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仍在一边用稚气的声音喊着感谢,一边伸出漆黑锋锐的尖长指甲,争相往他扑去。
谢重珩毫不迟疑,当即手腕一转,一刀横掠,刀锋带着灵力波动唰然斩向离他最近的一圈。
身为千年后往生域中见惯了各种血腥虐杀的谢七,他倒不是什么滥好人,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孩童就束手束脚。方才激愤出手,单纯只是他一点心魔罢了。
看来他运气不太好,碰到了幻境。这幻境有勾出心魔之效,借此将人困在其中。
刀锋过处,并没有血肉横飞的景象。那些小小的身躯就像是被风吹过的池水,略一荡漾,就化成了一蓬鬼气。就连此前被斩杀的那群官军尸体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存在过。
前有反常的沉睡,后有幻境。他若还没想明白自己已经遭了暗算,他这两辈子拢共四十来年都算白活了。只是暂时不知对付他的是往生域的阴风鬼气,还是有心人。
鬼气流转带来些微的眩晕感,空寂如死的夜色中似乎隐隐从什么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笃笃”声,又随即消失。他也没注意。
一时冲动着了道,谢重珩有些无语。待眼前恢复清明,他正要聚起心神寻找突破口,却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置身于集市中,正是永安城的菜市坊。
两条大街相交的路口原本极为宽阔,此时却搭了个高台。青天耀日下,高台上炎火烈烈燃烧,火中竖着一根已经烧得通红的铜柱,几乎将附近的空气都炙烤到扭曲变形。
周围人群拥挤而喧嚣,兴奋无比,个个喊着“今日处死逆贼,有好戏看喽”,争抢着想挤到前面,占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谢重珩仿佛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又仿佛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意念、一个鬼魂,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即使从未亲历过这段过往,他也知道,这就是千年后他在族谱中看到的谢煜的结局。
炮烙而亡。
本该是热到流汗不止的环境,他却只觉得像是当初刚刚来到这个时空,隆冬时节骤然跳进了冰封的湖中,连血液呼吸都瞬间被冻结。
他眼睁睁看着修为被废、浑身皆是酷刑留下的累累伤痕的伯父衣不蔽体出现在视野中。曾在一次战役中单木仓匹马七次杀穿尾鬼军阵斩杀其大将、在大昭军中隐隐有战神之名的男人手脚皆废,竟连站立都不能,被昭明帝的近卫拖破麻袋般毫无尊严地拖上高台,原本坚毅凛然的眼瞳中半是疯癫半是绝望。
刽子手们以灵力束缚着他,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地接近刑具,终于紧贴铜柱,数枚长钉透体而入,将他死死钉在其上。
通红的柱体刹那腾出散发着焦糊味的呲呲的白烟,模糊了看客的视线。
“逆贼伏诛喽!”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响彻天地的欢呼声,与曾经领兵血战尾鬼护卫大昭的铁血将军濒死的惨号混杂在一起,像是地狱中一场狂欢的盛会。
诡异的割裂感中,谢重珩有短暂的呆滞,握刀的手筋骨暴突。
一方面,明知眼前所见,无非幻象;另一方面,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幕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现实,而他根本无力扭转这一切。
灵尘境的旁系也许尚有一线生机,然而昭明帝掌控下的王都森严如囚牢。遥远的撤离路线,只听命于帝王的鹰羽营、断魂楼暗卫和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精锐,握在昭明帝手中随时可能开启的六条天绝道……
若非上天赐下神迹,他其实根本没有办法突破重重防线。
无论他的计划有多么成功,无论他以后做出多么周密的布置,无论他将来能救下多少旁系族人,哪怕他愿意以死相拼,谢煜一家乃至永安谢氏嫡系的所有人,都几乎没有改变结局的机会。
这是沉积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些年来,他一直将这种恐惧自欺欺人地死死压制着,不敢去触碰,更不敢去承认他的无能为力。仿佛只要他不去想,只要尽他的最大努力,就一定可以将他们活着带离永安。
炮烙之刑,于现世中是残暴无道的昏君专用;然而千年后的往生域中,不过是谢氏族人众多惨烈日常之一。
火红铜柱上、熊熊烈焰中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那些与他流淌着同样血脉的罪臣之后,他的叔伯姑侄兄弟姐妹。谢煜的身影与他们混在一起,眼球暴突,瞪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样。
惨号声声,充斥着他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