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之宁氏(下)
一字一句,是比山脉还要沉重的嘱托。但他一边诡异地清醒,知道父兄都倒下了,自己没有任何发泄情绪的资格,他甚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条理分明,至少先保住这个家不乱;一边又只觉得茫然,做梦一般冷眼旁观,无法相信刚刚经历的一切噩梦全都是事实。
亲自安顿好父亲,宁苏曲又随即前往宁苏月的院子,方到院门口,就听见两个侍者在兄长的房门外小声议论:“纵然要咱们公子入宫,也该抬个尊位,至少要压在那奸妃大司乐之上,哪怕仅次于帝后,也是委屈了咱们公子。侍君这种跟宫人差不多的位置算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吗?简直欺人太甚。”
房门蓦地开了。宁苏月白绫遮目,木然立在门口,顿了顿,毫无情绪起伏地反问:“难道做表|子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他是真心疑惑,也是真心认同自己往后余生都只能是个同大司乐一样,任凭昭明帝亵|玩银辱的专用表|子。这个糟污下|贱的词,宁苏曲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同他那令名远播万众称誉、有“永安明月”之称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多日的愤懑和仓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炸开,于他胸腔方寸之地。从前意气风发又天真热血的宁氏嫡次子跪倒在兄长的院门口,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撕心裂肺,何谓欲哭无泪,何谓深仇大恨,何谓责任担当。
宁氏,是真的要压在他头上了。他必须成长为父亲那样的庇护者,若有半分行差踏错,将是亲手给阖族上万人掘下坟墓。
然而宁氏的劫难并不因为宁松羽的忍辱退让而结束。
武陵府城之乱后,永安宁氏集所有人之力,替部分嫡系子弟争取到了组建抚慰使团离开王都、返回家族故地的机会。临行前,宁松羽私下叮嘱次子,多在碧血境跟族中尊长们学学实际的东西,收拢人心,不必急着回来。
彼时宁苏曲已经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嫡系的尊长们绝不会花费如此大的心思,冒着与帝王直接对抗的风险去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岁暮之前,昭明帝驾幸飞星原行宫,碧血旁系选定的奉迎侍驾名单中居然没有他这个宁氏继任掌执,而是定了他的庶祖父、名将宁长策为代表,他的不安越发浓重。
几天之后他才知道,宁长策是替他去送死的。他是如今除了宁松羽之外,身份最尊崇的子弟,旁系尊长们都察觉到了宁氏的必然凋零和末路,都在竭力护着他,护着一面将来能名正言顺号令族人的旌旗。
碧血宁氏奉旨血洗飞星原诸世家名流后,朝野上下平静了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平静太过诡异,彷如有只足以吞噬天地的怪物正躲在暗处,死死盯着他们。直到有一天,宗祠里属于他母亲的命灯骤然灭了。
六族有命灯之术,无论相距千里万里,灯在则人在,人亡则灯灭。紧接着,嫡系子弟的命灯相继灭了一片。
宁苏曲的母亲是永安巫氏的嫡女,掌执巫靖的亲妹妹。纵然宁氏嫡系出了什么剧变,无论是按规制还是迫于形势,迎娶入赘的外姓都该放归各自的本家,只要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就不受牵连。起兵之后动用所有力量多番打探,他终于得知,他的母亲是在巫氏府中自尽的。
昭明帝抽调了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重兵围困宁氏府,以“责成有司彻查谋逆之事,望宁氏诸卿协作”为由稳住天下人,又下旨“敢自尽者视同畏罪自戕,坐实参与谋逆”,实则一边咬住飞星原叛军围宫之事向五族施压,迫使其不敢大力维护宁氏,一边加紧布局、暗中调派兵力物资。
永安嫡系消息断绝,一则心怀一丝侥幸,其余五族与昭明帝的博弈还能维持平衡,二则更担心尘埃未定之前贸然以死传讯会牵连碧血旁系,多出无谓的牺牲,连死都不能。唯有他的母亲,身在宁氏府外,有机会知晓真正的局势。
得知昭明帝最终决意下旨执拿宁氏嫡系所有人,她以性命为代价,第一时间警告她的孩子:宁氏大祸已至,嫡系全军覆没,切勿再有顾忌,务须速做决断。
他的兄长,宁氏最尊贵的嫡长子宁苏月,被彻底刺瞎了仅剩的一双冰蓝眼瞳,针线缝口,绑在宫中旗杆顶端,风吹雨打、饥寒交替,整整半个月水米不进,生生干渴冻饿致死。曾经的翩翩如玉佳公子,永安明月,死时竟成为一具枯皱干尸,弃于乱葬岗,为野兽肆意啃噬,骨骸零落,死无葬身之地。
宁苏曲知道其余的嫡系亲人都在什么地方,甚至知道他们正在日夜遭受怎样不堪想象的屈辱和折磨,其中还有他的父亲,昔日彷如翱翔九天的神禽一般高贵威严不可触及、不可冒犯的天骄。但除了起兵反叛,他没有任何办法帮他们逃离苦海。
他最大的期望,甚至是凤北宸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往昔和仇恨有如深海,海水从七窍灌进五脏六腑,压得他几乎窒息,眼底火辣辣地痛。但他没有流泪。自从他知晓母亲的真正死因后流过一滴眼泪,至今大半年,哪怕想起宁松羽和嫡系诸人,他也再未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