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斗

第64章角斗

护卫提前支开了路上差役，沈不器踩着月色，抱她回了东厢房。将她小心翼翼放在榻上，褪了鞋袜、外袍,再掖好被角。烛火微茫，映着她脸上干涸的泪痕。他打湿锦帕，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指腹拂过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这眼窝里就有那么多泪,不会干似的。

他静静看着她，片刻后,又抬手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宋云谣，不要哭了。

在她床前默默坐了半响，烛芯都快燃尽，沈不器终于打算离开。刚起身，却听榻上传来一道沙哑枯涩的声气。

“她认罪了，对么。”

声音里听不出愤恨或悲色，只余下平静。

沈不器步子一顿,转过身来。

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两眼直勾勾盯着帐顶，眼中空茫茫一片，胸口不见起伏，连呼吸都淡了。

沈不器望着她，心口猛地一揪，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默然坐到榻边，将锦被往上掖了掖。

他嗓音温沉：“时辰还早，若是躺乏了，起来用半碗粥可好？从昨日到现在，只进了几勺参汤，身子受不住的….…”

宋云谣偏头看向他，平静而执拗地问。

“她认罪了，对么？”

视线相交，良久，沈不器败下阵来。

他低声道：“妻杀夫，按律当斩，本朝向来只有往重里判的，从未有过例外。今日在堂上，金兰当着曾岩、卫卓与报案的牛老太之面，已将自己杀夫的事实供认不讳。”

她静了片刻，眼睫低垂着，似在将他的话一字一字碾碎了，慢慢咽下去。“所以，这案子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不是的。“沈不器身子前倾，语气急切，“就算明面上走不通，也总会有台面下的法子。我定能护住她性命，你要信我。”她定定看了他稍许，缓缓收回视线。

“台面下……”

几个字在喉间滚过，她神情怔然。

“我们这样的人，何曾有过台面上的日子。杀人见不得光，逃命见不得光，如今想苟全一条性命，还是只能往阴沟里钻。”他嗓子眼发堵，“云谣，别这么想。”

“想与不想，有区别么。"她喃喃道，“沈大人，若今日犯案的并非我或金兰，只是个素昧平生之人，你还会网开一面，步步退让么？”她笃定道，“你不会。”

沈不器沉默地望着她。

“因为妻杀夫、仆杀主，是违背伦常，大逆不道。这点道理，莫说大人，街上随意找个黄口小儿都晓得。”

“杀人偿命，自古如此，天经地义。”

烛影摇曳，火苗急促地闪了几下，蜡烛烧尽了。灯烛熄灭的刹那，沈不器看见她眼角有水光划过。“可是，自古如此，便对么？”

四下漆黑，她紧咬牙关，声音颤抖。

“天经地义，又尊的哪个天，哪个地！”

夜色遮住了她的模样，也遮住为人子的胆怯，她躲在黑暗中，放肆地恨着，骂着。

“居上者，欺你、压你，是尊卑有序，理所应当；居下者但凡生出反心，便是伦常尽灭，罪该万死………

她从前见惯了，粉阵迷魂的行院里，多少纨绔都背了人命。只恨妓的命不是命，奴的命也不是命，只要没亲手沾了血，玩死了如何？逼得自绝又如何？

说出去大抵不过几段风流韵事，躲个三五日风头，不也照样在外逍遥快活，夜夜笙歌？

若杀人就该偿命，他们只怕死了一千回、一万回，阎罗殿上勾账的笔恐怕都要写秃了！

可向来只见被吃的早死，何时见过那吃人的被阎罗早早索了命？“可笑……她金兰错就错在投生为女子，身下少了二两肉。那帮起义的绿林汉，错也错在身下多了二两肉，比不得太监命好。”她低低笑着。

“什么狗屁的对错，全是投胎活计”

沈不器眼睁睁听着她一句句罪可当诛的疯话，哑口无言。这一番话仿佛用尽了她肺腑中最后一口气，她大张着口，急促而用力地喘|息几声。

沈不器心头一紧，忙起身查探她情况，手刚探到她身前，竞被她一把抓住。他低头看向她，却愣住了。

夜色浓稠，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泪水蓄在眶中，却强撑着不肯落下，像是一层混沌的明瓦，锁住她身体里所有愤恨与痛苦，没有出口，无路可逃“沈大人，你是天子门生，朝廷命官。“她目光灰败，“我方才所说，无一字不是大逆不道，请治罪吧。”

沈不器沉默注视着她，半响，抬起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云谣，别说傻话。”

“我知道，你向来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勉强支撑活到今日，都是为了别人。”

他语气温柔低缓如春风拂面，吐出的字眼却像淬了冰。“但我苦心积虑留你到今日，可不是要一个死人。你该想想，若你死了，我这口气会找谁去出？刘巧娘，庄凝，还是金兰？”他轻轻攥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

“宋云谣，别让我做亏本买卖。”

说罢，他松开手，目光不再有片刻流连，甚至不曾再扫过她一眼，便径直起身离开。

“眶”一声推开门，又重重合上，颀长